第29章 长鼓王的爱情

饭后,根普老人兴致很好,要徒弟们打长鼓给程似锦看。后来看得兴起,他自己也忍不住跳上了台,亲自舞起长鼓来。

这次舞的长鼓是他从徒弟手里接过来的。他自己的长鼓祭在神坛上。

药儿陪着程似锦,给他倒水递茶。看见师傅在场上舞的长鼓,药儿不停地说好。她告诉似锦说,师傅从九岁就开始打长鼓了,有一年从正月初一打到二月初九,从广西打到广东,银元一路装满了,背都背不动。这些钱来得辛苦散出去却容易,师傅的师傅看见讨吃叫花的叫他给,看见孤零零睡在庙里的叫他给,看见病歪歪倒在凉亭里的也叫他给,一路给下去,回家剩下的也没几个了。她说师傅没有子女,一辈子也没结过婚。

程似锦问她是为什么,药儿也答不上来。

药儿说,别看师傅一个人过,但很少见他忧愁过。

程似锦说,也许他的忧愁和烦恼都融进他的长鼓里去了,融进他的歌声中去了。

药儿问,你很理解我师傅啊。师傅有时候就是这么说的,不过,没你说得这么文气。其实师傅蛮有故事的,他心里苦着呢!听师傅说,他年轻时爱上了一个唱戏的姑娘,后来那姑娘却被衡阳来的一个木材老板霸占了去,一年不到,因为涨了一次洪水,木材老板几十张“连子排”(注:指几张木排连在一起)被洪水冲走,就破了产,无奈之下就把那姑娘卖到衡阳的窑子里去了。师傅打听到这个消息,连夜搭坐木排赶到衡阳,衡阳城却被日本人占了。据说国民党一个师守了一个多月,后来还是没守住。姓方的师长为了救那些伤兵,只好投降了。师傅到衡阳后,全城都问遍了,后来有人告诉他,那个唱戏的女子跟着人上前线救伤员,被炮弹炸死了。师傅回来后,人傻了一般,后来清白了,却再也没结婚。

药儿指着一板一眼跳得正欢的根普老人说,你看师傅打起长鼓来什么都忘了,快乐得很,劲儿也足得很,根本看不出他是90多岁的人呢!

程似锦说,是啊,这么善良的老人,应该永远快乐才是。

鼓声停下来,药儿看见师傅在叫她。药儿对程似锦说,师傅叫我上场了;大叔,你看了我跳的长鼓,多给我提意见哦!

药儿握着长鼓走上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然后舞了起来。那些传统的招式到了她那里,变得灵动起来,变得更有韵味起来,也变得多姿多彩更有感染力……程似锦感觉眼前舞动长鼓的药儿,就像大山里一头美丽的小鹿,她蹦跳着走过小溪,走过山谷,走过鲜花盛开的山野,她妩媚动人的笑脸时不时回转过来,美丽的眸子眨动着,让你不知不觉跟着她的脚步走向白云缭绕的山峰。后来她温顺起来,一脸的柔情,顾盼间眉眼似水波样让人心驰神往,当她背着装满丰收果实的背篓,一步一回首,迈着轻盈的脚步,缓缓走下山坡的时候,程似锦激动得站了起来。

他觉得这个女孩太有舞蹈天赋了。

“怎么样?药儿的舞跳得好吗?”根普老人问道。似锦这才发现,根普老人在自己身边已经坐了很久了。

程似锦夸奖道,药儿真的不错,人俊秀可爱,又有舞蹈天赋。

根普笑着说,这姑娘,不光舞跳得好,歌也唱得好。他告诉似锦,药儿在学校学的是现代的东西,但他教的打长鼓这些古老东西她也能接受。他有些伤感地说,这么好一个姑娘,窝在这山里还是可惜了——听说县里的歌舞团要招她,也没见动静;省里艺校来的老师也想要她,就是没那钱……唉,这棵好苗子,就怕错过了好年华,就像一朵含苞的花朵,在该开花的时候给耽搁了。

药儿舞罢,又落落大方地唱起歌来。她唱道:

皇朝奇女多好看,

手拿银珠颈挂链;

柳眉银眼(罗哩)细弯弯,

好比日头初上山。

青丝头巾蓝腰带,

又添金带缠腰间,

一身打扮像官人,

谁信她是女钗裙?

她的歌,依旧是根普老人唱的腔调,估计也是《盘王大歌》里的曲吧。但药儿的声音悦耳动听,有一种云雀穿破云霄的感觉,有一种泉水涌出岩石、奔向江河的感觉。程似锦听见药儿的歌,想到这样一个花样年华的优秀姑娘,如果那些梦真的什么也不能实现,也就如一朵山花一样,一辈子呆在这四面是山的山篱笆里,病死终老,香消玉殒了。看到眼前鲜活曼妙的药儿,想到她的今生后世,似锦鼻子一酸,眼睛不觉得湿润了。

根普老人也只顾看着药儿,听她唱歌,对于程似锦的小小失态,丝毫也没发觉。

程似锦的内心里却已经是翻江倒海了,他在心里说,如果有机会,他一定竭尽所能帮帮这个可爱的、喜欢唱歌跳舞的女孩。

晚餐照旧是在一起。看见药儿走上走下忙这忙那,程似锦的心总有隐隐的疼痛,他不知道该用何种方式表达自己要帮她的心情和愿望。他在心里只有用一声叹息来安慰自己,这世上好的东西被埋没,好的东西被闲置,好的东西被糟蹋——多得很呐!想到在来的路上,盖草跟他说的那些红豆杉呀、楠木啊、金钱松啊,都是宝啊,也许它们只有长在这远离尘世的大山里,才会侥幸一直生存下去,要是真的被人发现了,结果还不会有这么好。就像这个药儿,如果真的到了城市,真的有了自己表演的舞台,跟着来的**或许让她防不胜防,她能经受得住**吗,她还能保持这份纯真和可爱吗?人生毕竟有太多的不测,太多的难以预料,谁又能说得清呢。

晚饭后,似锦在火塘里跟根普老人说了很久的话,给他说了很多他所经历的事。

程似锦想到药儿白天讲到的事,就问根普老人,为什么一辈子不结婚。老人说起了跟药儿一样的故事,他年轻时爱上了一个唱戏的姑娘,后来那姑娘却被城里一个有钱人的霸占了去,玩厌了就卖到衡阳的窑子里去了。他打听到这个消息,连夜搭坐木排赶到衡阳,哪晓得衡阳城却被日本人占了。据说国民党一个师守了一个多月,打到弹尽粮绝,因为援兵进不来还是没守住。姓方的师长为了救那些没医没药的伤兵,带着残部只好投降了……他到衡阳后,全城都问遍了,后来有人告诉他,那个唱戏的女子跟着人上前线救伤员,被炮弹炸死了……唉,多好的一个姑娘啊,人俊俏,声音甜,戏唱得好。老人说,之后,再没一个女人能打动他,没一个女人能把那姑娘的影子赶走,因为这个他一等再等,一拖再拖,就再也没结婚。

老人说起这些的时候,脸上没有丝毫的悲伤,总是微微笑着。他抿了一口茶,哼起了一段曲儿——

“高郎啊——

分离在顷刻,

万语千言难诉说;

祝你旅途多珍重,

虎龙榜上姓名列。

倘若是名落孙山,

也不要心灰意竭;

向晚早投宿,

鸡鸣晏行车。

若遇那异乡闲花草,

切莫要撩乱春心将它沾惹。”

哼完,老人告诉似锦,这曲儿就是那姑娘唱的,是祁剧《花亭会》中张美容送别夫君高文举时唱的一段。他无限神往地说,她唱曲的时候,那身段那俊眼那腔调,就像刻在他心版上一样,一辈子他都记得。她唱词里的那些嘱咐、那些不舍、那些关切,就好像是专说给他听的一样,让他无时无刻不在怀想。

火塘里柴火燃尽,红红的炭火映照着老人饱经沧桑的脸。程似锦发现,老人的脸上不知不觉趴上了两滴伤感的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