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丧歌

就在盖草烦躁于走与不走之间的时候,香草溪电站来了工程队。

电站大坝在香草溪出口的地方,叫香草口。开工庆典很是热闹,福建来的林老板亲自下帖子,香草溪每户请一个赴宴,另外请了好多劳力,办厨、打杂,其实整个香草溪除了小孩子都请到了。大人都参加了,小孩子在家没人料理,自然都拖儿带女一起来了。这一下场面就大了。香草溪人觉得这样对不起林老板,但林老板很高兴,说香草溪的人看得起他。

开工典礼还请了鼓乐队,洋鼓洋号搞得喧天的热闹。庆富听人说,林老板本来还请了根普老人的长鼓队,一起敲敲打打助兴。但根普没来,不但没来,他说自己只晓得唱丧歌打丧鼓,如果大坝上死了人,请他他一定去,气得林老板直说晦气。

根普老人说,山里原本好好的,山是山水是水,大坝一修,水路阻隔了,山也淹没了,不晓得山神爷发起脾气来,一路下来会有多少祸事。

根普的预言很快成了现实,祸事还真的来了。

大坝打隧道的时候,打了二十多米就塌了方,死的竟是溪头李家的青砖。青砖是大瑶河一带有名的泥水匠人,一直在外打工,因为身体不好才回家里来,病病恹恹的一直抬不起头来,后来经卢阿婆用些土方子搞了些药汤吃了,身体慢慢恢复过来。水电施工队进来的时候,他揽上了打隧洞的工程,又把婆娘安排在工地上给民工做炊事,就省去了外出颠簸的劳烦,安心地在家门口打上了两份工。谁晓得打隧道建坝基时塌了方,他和外地来的两个民工堵在里面,压成了血乎乎的肉饼。

青砖的死,震惊了香草溪大小寨子。本来在香草溪建电站,村民都不怎么赞成,听说电站又不是国家建的,是县里引进的福建老板私人投资的,他们就更有了反对的理由。“坐地损草”,这是人人都懂的道理。香草溪历来就平静,很少有外人来打扰他们,这电站一建,水都改了道,好多山地水田被淹,子子孙孙都要吃好大的亏。盖草一直持反对意见,也曾带头到乡里闹过,可后来还是被林老板摆平了。随着受损山林田土补偿资金的到位,电站开工后村寨里没出去打工的也或多或少或轻或重地在工地上做了一份工,香草溪的村民眼看生米煮成了熟饭,也就很现实地接受了。

大坝刚开工就死了人,林老板感到很晦气。好说歹说,他还是赔了六万块钱。按山里的规矩,青砖的丧事办得很热闹,请来了根普做法事。听到青砖的死讯,根普老人长吁短叹、闷闷不乐,他逢人就说:“灾难临头啦!大瑶河不得安宁嘞!”

根普带着鼓乐队来到溪头李家,哀鼓一敲,丧歌出口,闭目唱起《十亲十不亲》的苦歌来:

第一亲来天也亲,

想起天来两样心。

南京城里落大雨,

北京城里扫灰尘。

人要害人天不肯,

天要害人草不生……

香草溪里死了人,寨子里的人自然要去吊香祭奠,似锦随了盖草、卢阿婆还有灵芝,也用白纸包了一百块钱当奠礼。卢阿婆原本不想要似锦去,说他身体弱,阳气还不旺,怕他遇到邪气,又惹上病。但似锦觉得大家都去,自己在家呆着没意思,也想出去看看。盖草和灵芝说,青砖已经入殓,我们看着似锦,叫他不乱走动就是了。卢阿婆也不想让他一个人落在家里,也只好答应了,她从米缸里抓了一把米放在似锦的口袋里,说是可以辟邪,在路上又扯了几片黄荆叶子也塞进似锦的口袋,这才让他随盖草和灵芝走了。

走到锣鼓声响、鞭炮声响的地方时,看见一队人用细竹竿挑着一页纸幡,在根普老人的引领下往河边走。根普老人穿着“师公”服装,到河边给亡人取水淋丧。那鼓锣声在山野里显得悠远,很有些悲凉的韵味。锣鼓声停下来,老人唱起了《淋丧歌》,似锦听出根普老人的嗓音明显苍老,竟出现了少有的沙哑,但他的唱词句句清晰:

……

水字海内一点清,

龙王要水去藏身;

千担良田水灌溉,

穿山过坳水为宗。

(白)新亡在生莫说水无用,

死后还要水洗身……

焚香化纸取罢清水,一队人又往回走。锣鼓声又悲凉地响了起来,哭声响成一片。

芒哥的灵柩前,一个西装革履的矮胖男人正在上香。盖草告诉似锦和灵芝,说那矮胖子就是坝上的林老板。

青砖的老婆细珠一身素白,眼睛哭成一对红桃子一样。她领着一双儿女正给那男人答礼。娘三个哭得呜咽咽的,那男人怎么扶也扶不起来。男人用蹩脚的普通话说:“你放心,我会照顾你们的!起来,快起来!不要这样嘛,我很心痛的!”男人本来长得矮胖,扶细珠时,两手从细珠腋下伸过去,手掌刚好罩在细珠的两乳上。

细珠本能地扭了扭身子,依旧是哭。

林老板说:“你这样,我也没办法啦!”

盖草和灵芝叫似锦避开灵柩,两个人走了过去。细珠见了他们,又是一阵大哭,两个孩子跪在面前,三人哭成一片。

林老板看见灵芝俊俏的模样,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夜晚,寨子的空坪上燃起两个大火堆,松明火把把小小的寨子照得如同白昼。

空坪中央摆着一张小方桌,人们围坐在一起,继续观看根普老人作法事,陪着主家给亡人守灵。

三通锣鼓声响,三声鸟铳声响,紧随着鞭炮齐鸣,哭声震天……根普老人从大堂屋出来,四面行过礼,边走边唱喏吆喝:“打扫堂前地,满装炉内香,新亡登仙界,路上走忙忙,已动三通鼓,惊动唱歌郎,擂响惊魂锣,麻衣挂两旁。都来都来,借把梳来,梳开大路,歌郎进来。风在哪里起?雨从哪里来?风在半空云上起,雨露香山顶上来。风来相会,雨来相连,歌郎相会,锣鼓相随……”

接下来锣鼓、鞭炮响成一片,夜晚的法事就算开了场。

似锦坐在人群里头,眼睛一直盯着根普。他十分敬佩这个八十高龄的长老,书没读多少,竟能记下那么多东西,会唱那么多古老的歌谣。听盖草说老人全套唱本一路唱下来,要三天三夜,有《召亡魂》、《奠酒》、《八洞神仙》、《二十四孝》、《五谷根源》、《过十殿》等等,共三十六套曲。根普抿一口酒,唱一曲歌,唱到**处,从神坛上请下长鼓边歌边舞。他唱的歌中,还有《过山榜》一类的祖先来路歌。歌中讲述的是瑶族祖先盘王的历史故事。盘王名为盘瓠,本是天上龙犬下凡,因立下盖世战功,娶得皇室二公主,生育十二兄妹,创下千秋基业;盘王九十高寿时仍健步深山狩猎,为追逐一只野羊失足跌落悬崖,蒙难于椌桐树上,他的子孙为泄愤报仇,将椌桐树挖木成鼓,用野羊皮蒙成鼓皮,日夜敲打;后来十二兄妹遭受诬陷冤屈,被迫出走千家峒,飘洋过海散落南岭大山……根普手持长鼓在小小的方桌上腾跃着,表演出七十二行当的种种劳作。他唱罢祖先唱今人,用歌和长鼓舞将青砖的一生表现出来。歌声凄婉,如泣如诉,舞蹈的动作也惟妙惟肖,让人如见故人生前的影子。唱罢舞罢,一坪地的人无不动容流泪,唏嘘一片。

根普老人忙着,似锦一直没机会跟他见面打招呼。直到临近午夜,法事告一段落,似锦才走近根普身边,跟他见了面,打了招呼。似锦问了老人身体状况,也问了药儿的情况。药儿在省城给家里打了电话,说她在学校很好,除了训练还经常参加一些演出,老师对她很好。药儿说香草溪里打不进电话,她给似锦写了几封信的,根普问似锦收到没有,似锦说没有呢。可能邮递员不清楚香草溪有他这个人,改天得亲自去邮电所问问。根普叫似锦不要熬夜,早点回去休息。盖草和灵芝也过来,跟根普老人说了几句话,要他搞完这场法事,留在香草溪多住几天。根普老人说,看情况吧,没事他就多住几天。

因为盖草是主家请的,有事要做;卢阿婆叫上灵芝,跟似锦就回家了。一路上,鼓乐丧歌幽幽不绝,在深沉的夜里更显凄凉哀伤……卢阿婆担心似锦,有意把他夹在中间,她自己在后面跟着,不晓得是因为夜深了人劳累疲倦,还是因为伤感,三个人一句话不说,只有低沉的脚步声和偶尔一两声呵欠。

青砖本来是要入葬祖坟地的,刚选好地,坝上来了人,说那片地属电站水淹区,已葬的坟丘都要迁走,不能再筑新坟。青砖的家属无法,只得叫风水先生另选福地。最后将墓穴挖在一处高岭上,正对着香草溪电站的大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