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落凤坡

龙莉踌躇着走向我。电闪中,我的眼前叠幻出一个拿着红桑葚的小女孩,又叠幻出一个青面獠牙的魔鬼。我吼道:“不要靠近我,告诉你。你不要以为我卑微可怜。你想干什么?你靠近我想干什么?告诉你。我什么都不曾失落。听说过吗?我深受不幸的折磨,我是小人是小丑是小小的动物,但我宁愿是我自己。我不愿是其他人。”

“不。我要告诉你的是你不光不适应写东西,同样也不适应做生意。”龙莉步步近。我的身体已在颤抖。我的眼前又叠幻出落凤坡那双含烟飘雾的眼。龙莉的右眉梢上的圆旋儿说话时象个黑桑葚在颤抖。“我。只有502房间能为你的悲惨提供一个庇护所。我自信。我,只有在我身上能找回你逝去的爱,也只有我才能使你再生。我,这么多年,你难道不明白这一点吗?你可以和夏星,和苗小莉,和罗兰,和你现在的妻子萧莉,和许多女人,甚至和我后妈朱槿,但那都只不过是穿花过柳,只不过是逢场作戏,只不过是一种需要,一种很低级的动物般的性的需要。我,你和我则不同,我是你精神的依托,是你爱的象征,是你几世轮回的女人,真的,我,为了你,我会做出我能做到的一切。不遗余力,唯爱至上。我,天下只有一个女人是因你而存在,那就是我。别人都不是。她们都不会象我爱你一样会爱得彻头彻尾,会爱得干干净净,甚至于不择手段。”“不。”我的额上沁出豆大的汗珠,窗外下起倾盆大雨。我惶惑地望着龙莉说,“我恨502。我怕。”“你恨502,恰恰正因为你还爱着我。我,就是因为我的存在能掀起你爱的枯井的波澜。是的。只有我能使你再爱。只有我和你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只有我才真正的理解你。我。回来。我,想象一下,我就是红芋,我就是你精神的家园。黑桑树大酒店没有你什么可留恋的。你并不真正爱萧莉,你爱我,所以你才逃避我。你和任何一个女人来往,只不过是想逃避对我的那一份真正的感情。你怕对我动真感情,你觉得那样对不起红芋。红芋已经死了。红芋是可以在我身上复活的。你不该为了逃避我才和萧莉结婚。只有我知道你是为了结婚而结婚。你并不需要金钱,更不需要肉欲。因为你知道你如果赚得那些就丧失了灵魂,对吗?你迷失了你自己,只有在我身上能找回你自己。这个鬼宅就是你的家。回到我身边,看着我,不要逃避我。我就是红芋。为了你,为了我们的爱,我宁愿让红芋在我身上复活。红芋就是我,我就是红芋。你想哭就哭吧。哭泣蕴藏了人类最高的智慧,比如那天晚上我在射鹿湖。”“够了。”我啸叫一声,几乎是跳起来扑向龙莉,凶狠的撕扯掉她的洁白的裙纱,旋风般地把她扔在**。

没有人会想到公元1998年的那个夏天的洪水会来得那么大,来得那么气势汹汹势不可挡,水来之前,我正在和魏庙的几个村干部喝酒。说是喝酒,其实也是借酒浇愁。父亲去世后没几天我就来到自己就职的这个村子里,真可谓不孝之子。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推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我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我认为自己是个有罪的人。世上凡是有罪的人都要在充溢着恶水的洪涛中肢体溃碎。这是上帝的恩赐,《圣经?新约启示录》如是说。

直升飞机下面是浑浊的波涛。

罗兰紧紧抱住我,我感到肺部阵阵绞痛,胸口象压块石头,沉懑之极。

“罗兰,北美洲的密西西比河有这么大的水吗?温带阔叶林和尼亚加拉大瀑布真的那么好看吗?纽约港的自由女神像真令人那么留恋吗?”

“不要多说话。”罗兰用她那涂着寇丹的手理着我的头发,“坚强些。我,你也许还有希望。”

“罗兰,人也许是来源于宇宙的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那是一种多么缥缈的东西呀。你看看飞机下面能触景生情吗?伊甸园。诺亚方舟。天地水火风雷山泽。屈原投江苏武牧羊岳飞尽忠风波亭李鸿章洋务运动。罗兰,我想喝水。罗兰,天堂与地狱同在。上帝与撒旦同席。康德的二律被反。爱因思坦的相对论。高更以野蛮为荣。卢梭吟诵寂寞。金斯博格拼命地嚎叫。梵高恣意地疯狂。叔本华寻死。培根雪山独终。理性的非理性的。东方的神神秘秘,西方的形形色色。罗兰,人的生命是一种载体,对吧。它会消失吗?尘归尘,土归土呀!生命是一种物质,有物质不灭这个说法,我相信。真的,我总觉得红芋是与我同在的,是的,红芋,她是与我同在的。好多年我都有这样一种感觉。超然法师给我的一百张骨牌,我怎么就没有勇气把它揭完呢?罗兰,红芋就在我身旁呀,瞧,她就在我们身边。红芋”

“王社,你只是幻觉。睡一会吧。”

“如果我能活下去,我想写一部书,书名就由你来定。”

“王社,你的头烧得厉害,睡吧。”

“我多想睡下去呀”

“我,也许我当初不该离开你。”罗兰的声音有点哽咽。

一阵急促的呼吸过后,我感到头脑清爽许多,仿佛飞起来。下意识地钻进一个深深地黑隧道。许多点点滴滴的星点儿他擦身而逝。四周死寂。我感到身体冷得有些瑟瑟发抖。前面有一片暖烘烘的光晕再诱导着他,我想尽快飞越黑道向那里奔过去。意念。果然眼前一片辉煌。到处金光烂烂。好象有一个声音在叫我,我很想说话,喉咙里却象塞许多东西,不能言语。只有意念。我飞向叫我的声音,眼前浮幻出一个慈祥的老人,那是我的祖母。

我的家墟城市南的落凤坡有一棵大桑树,年代久远,无从考证,当地人传说汉朝张骞出使西域时,曾在这棵树上栓过马。落凤坡的先人们便以此为荣,一直把它故护留至今。落凤坡是我先人的封地,我们家以前号称大怀唐王家族,古家和柳家是大怀唐王家族的奴仆,在新中国成立后古家和柳家迁居到城南的一个叫桃园的地方,那个地方只所以被称作桃园,确实有一大片桃林存在,只不过物是人非,那里不再是大怀唐王家族的庄园,古家和柳家已是那里翻身作主的人民公社社员。在二十世纪的八十年代初落凤坡被划为墟城市的城建用地,落凤坡改头换面被称为黑桑树街。一切都时过境迁了。墟城人管那棵大桑树叫黑桑树。把那棵大桑树称之为黑桑树是在我刚出世的时候,那天,本来天天是好好的,不知怎的,兀自飘浮过来一片光怪陆离的云,接着,一阵令人撕心裂胆的雷声过后,大桑树便起火了。黑爷说那是神火,救不得。果然,带头救火的何茹被火浪喷倒在地。火焰啸叫着舔向墨黑的天空,就在落凤坡人束手无策的当儿,倾盆大雨从天而降。火熄了。何茹从地上起来后目光呆滞,只会嗤嗤傻笑。黑爷抱起何茹便去找观奶奶。观奶奶是我的祖母。

凡是古怪病症她都能手到病除,是闻名乡野的活观音。观奶奶家住的是一个古色古香的四合院,雕梁画栋的建筑可以想象这家主人当年的气派。我的祖上是在公元889年被唐昭宗封为云南怀唐王的,在五代十国战乱时又举家迁移,于是,没落的王族流离辗转,于公元963年即宋太祖乾德六年北至山东青州府,以后,又在明朝迁移到江苏濉宁府。沧海桑田,世事如棋,在大明朝官拜丞相的环四爷因官惹祸,他那一枝大怀唐王的后裔便沿濉河而上,后来他们又走出山海关。这家主人便是我的曾祖。清光绪三十四年,被册封为满州镶蓝旗贝子衔镇国将军的曾祖在绥靖中州时殉殂。我的祖父便袭称福王。福王真是洪福齐天,定居中州的落凤坡养尊处优。什么张勋复辟孙文乱党****革命,福王对世事全然不问。最后,老来喜得一子一女算是福王完成了家族的使命。于是,年轻的观奶奶便虔心向佛恩泽于世,期望着大怀唐王家族能得到好的报应。“贵人之相。”当时,医好何茹后,黑爷扶观奶奶回家,看到襁褓中的我一下子惊掉口中的烟袋。黑爷曾跟一个叫江大明的人学过相术,精通阴阳八卦,会看风水。近年来墟城出不了大官的原因是风水不好。

黑爷说墟城有龙山凤山虎山,但都缺少水气。虽然有条黄河古道,但却早已干涸。龙是不能缺水的。原来墟城的风水是很好的,据说是让一个南方的风水先生赶走了,所以近代的大官都出在南方。黑爷捡起地上的烟袋说,“这孩子天庭饱满地格方圆,鼻直口阔耳大有轮,这是相书上说的上乘之相。怀唐王家族有希望了。不过,大福大贵的人都是要妨父碍母的。英娘,为孩子,为你,也是为大怀唐王家族,你应当离开落凤坡,最好是和这孩子分开过。”“去哪儿?”英娘是我母亲,当时她哀怜怜地说,“他父亲乃极在京都的日子也不好过呀。再说,落凤坡还有一个老人,姑妈去建设兵团至今无音信,家中没有人是不行的。”“英娘,走吧,去北京,到京都告诉乃极不要惦念我,对他说做不了京官就回家种田,什么时候都要对得起列祖列宗。”观奶奶说着眼里溢出两滴浑浊的泪,“去吧,他那里也需要你去照顾。”观奶奶已经知道她的儿子乃极“被造反派”夺了权在京郊的一个农场劳动,早一阵子她被一个走乡串户阉猪的叫张顺的人请去,张顺请她是为他姐姐接生的。张顺说他姐夫是省里的一个大官,现在也被人夺了权下放劳动。

观奶奶掐指算了一下,乃极应当是和张顺的姐夫一块参加革命的。观奶奶明白,象她儿子那一茬闹革命的人差不多都被下放到劳动农场改造去了。张顺说他姐姐是个女狱警,和那个省里下放劳动改造的大官有了感情受到牵连,是带着身孕到回到老家墟城的。观奶奶这一阵子一直在想着张顺的姐,也在想着张顺的姐产下的那个女婴,她接生几十年从未见过一个婴儿刚出世就被其母从肩头上咬啮下来一块肉的,观奶奶边给那女婴的左肩包扎伤口边诅咒着张顺的姐姐。张顺的姐姐任凭观奶奶辱骂,只是满口流着血沫子傻笑。张顺也是惊得瞠目结舌,他可以毫不手软地去阉割去杀刮各种动物,以为自己的心已经够狠的了,却未料到姐姐可以毫不眨眼地咬下自己孩子身上的肉。张顺去送观奶奶,观奶奶依然骂声不绝:老天爷,这真是到了人吃人的世道呀。观奶奶知道,不管世道如何,人总是要过活的,在我咿呀学语时,她还是鼓动英娘去了乃极那儿。于是,我便和观奶奶还有黑爷一块生活。几年后乃极和英娘来接我上学,可观奶奶不让我走。我也觉得落凤坡就是自己的家。很留连,也很依恋。特别是那棵被雷击过的大桑树,全身被烧得墨黑,可是枝枝桠桠却犟着劲儿起死回生,抽绿发芽,硬是拼命地向外扩展自己的空间。

黑桑树峥嵘的枝梢象利剑刺向一贫如洗的苍穹。尽管大桑树依然枝繁叶茂,但整个树身黑得象一堆黑炭,落凤坡的人们都管那棵大桑树叫黑桑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