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长宜说:“主要是江秘书长帮了你,不但把你成功推出国门,还得到了农业部和省长经费的专项奖励以及种业公司的保底支持,加起来有一百万吧……”

邹子介一听,赶忙说道:“彭市长啊,你快别说了,今天去见老师,老师把我一顿好训,半道上我还想呢,这些钱我不要了,退回去算了。 ”

“为什么?”江帆和彭长宜异口同声地问道。

江帆又说:“我还以为你老师知道这个消息后会高兴呢。”

邹子介叹了一口气,坐下来说道:“嗨,别提了,当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他的时候,他的眼睛立刻就瞪圆了,第一句话就问我:小邹,你怎么跟人家要了那么多钱?第二句话就是:你要那么多钱干嘛?第三那句话就是:钱和成果能成正比吗?唉,说得我脸上臊得慌啊——”

“那你……没跟老师解释几句?”彭长宜说道。

邹子介叹了一口气,沮丧地说道:“说良心话,这几十年来,一直都是老师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从来没反驳过他,但是这次我太委屈了,就反驳了几句,我说,我过得的什么日子您不是不知道,当年您在海南送给我一套藤制家具,我喜欢得不行,可是,我却没钱把家具运回家……我第一个老婆就是因为我穷才跟人家跑的,还把我的儿子带走了,至今我都不知道儿子在哪儿……这几年阆诸的领导给了我很大帮助,我现在挣得钱才能够维持我南繁的费用,但是还没有致富,许多想做的事情做不成,还不是没钱吗?看人家外省的那些专家都是什么待遇,早就开上私家车了,我呐,出门自行车,就是有时打车,都不敢打汽车坐,还得打三蹦子坐……”

彭长宜理解他,起身给他倒了一杯水,放在他的手上,邹子介两口就喝干了水,放下杯子,继续说道:“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反驳老师,尽管大逆不道,但憋在心里的话说出来痛快多了,他实在……实在是把我说狠了,说怨了。”

“老师怎么说?”江帆担心地问道。

邹子介说:“唉,别提了,反正我很委屈。其实,我是怎么个情况老师一清二楚,他说我最不应该要种业公司的那笔钱,农业部和省政府的奖励应该要,但种业公司是自负盈亏单位,他说他们还有好几十名职工靠工资吃饭呢。”

江帆感慨地说道:“这就是我们的老科学家,这就是老科学家的胸怀啊,跟他们比起来,我们惭愧啊!”

彭长宜“哼”了一声,说道:“我跟你老师的观点不一样,我看最该要的就是种业公司的钱!他们跟你签订的合同,就跟卖身契差不多,低价买你的种子,然后高价卖出,利用你不懂市场这一点发了好几年的黑心财,我看,65万一点都不多,100万才合适呢!再说了,你又不是白拿他们的钱,年底是要给他们专利的,充其量这算作是预付款。如果我是农业部部长,不是现在给你20万,应该从你一开始搞育种时就补给你每年20万,累积到现在,一次性补给你才对,你这么大的贡献,一年20万的科研经费多吗?国家每年用在农业科技方面的专项资金是多少?这些资金又用在了什么地方?傻子都知道答案!只有给你,才是真正用到了地方,因为你创造出的价值,相当于好几个20万,恕我不敬,你的老师太迂腐了,他这样指责你,不该!”

江帆说道:“长宜,你别这样说,老邹的老师咱们都见过,那可是正牌、正经、有良知的科学家,农业领域里的科学家跟别的行业的科学家还是有区别的,来不得半点虚假,因为庄稼不会欺骗人,产量不会欺骗人,他们是地地道道的用自己的汗水做试验,每个数据都是硬砍实凿的,每个审定的品种都是响当当的,在他们的心里,没有一切世俗,只有土地和种子,另外,老师跟老皱还有一个区别就是:老师不用担心研究经费,他在这方面的体会肯定不如老皱刻骨,所以批评学生两句是正常的,你就别跟着激动了。”

邹子介急忙为彭长宜开脱,说:“彭书记是心疼我才这样说的。老师这样说其实他是有私心的。”

“什么私心?”彭长宜问道。

邹子介无可奈何地笑笑,说道:“他的私心就是担心我手头宽裕了,日子过安逸了,反而搞不出成绩了。他常说,搞育种的人,就要忘掉人民币的面值和颜色,只有这样,才能出成绩,出好成绩。”

“但你跟他们不一样啊,你是自费育种。”彭长宜为邹子介打抱不平。

邹子介说:“是的,这个情况老师门清。其实,老师对我还是偏爱的,每年他从他的科研经费中偷偷拨给我一点,暗中也没少帮助我,不然这次他是不会把他全部家底都给我的。”

“全部家底?什么家底?”彭长宜问道。

邹子介说:“老师今年90岁了,去年脑子拴住了,多亏抢救及时,才没落下后遗症,但是医生禁止他在下地劳动,他不甘心,因为他手里有一个大的品种,这个品种一旦试验成功,在任何营养不改变的前提下,瞬间就可以改变所有玉米的颜色,这个试验搞不成,他说没脸去见马克思。所以出院后又钻进玉米地里了,结果没几天血管又堵住了,这次医生给他下了死命令,不许他再碰那些玉米粒了,老师也没办法,对着满屋子的玉米材料,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足足一天不吃不喝,最后决定金盆洗手。”

说道这里,邹子介叹了一口气,说道:“做出这个决定对于他来说无异议是最艰难最痛苦的事。”

江帆和彭长宜点点头,他们理解邹子介老师的心情,对于一个桌有成就的科学家来说,金盆洗手意味着什么?

邹子介又说道:“这个决定作出后,他面临着两个问题就是,如何让他的研究继续下去?他积累一生的那些材料怎么办?给谁?老师他那么多的学生,遍布全国各地,当这些学生听说他要金盆洗手后,纷纷找到他,想要得到他的材料。”

彭长宜问道:“你说的材料是种子吗?”

邹子介点点头说:“是的。我跟你们说,老师的材料库,可了不得,给个金矿都不换,那里的玉米素材,就是将来20、50年甚至100年后玉米种植的发展方向,了不得!相当了不得!比原子弹还厉害!可以这么说,谁得到了老师这部分材料,谁就掌握了今后玉米,掌握了宝库。”

邹子介说到这里,喝了一口水,继续说道:“我从来都不敢奢望得到他的一粒素材,因为我太知道他的这些素材意味着什么,当年就是他给了我三粒玉米粒,就成就了我的第一个通过国家审定的品种,这个品种,当时华北、东北、甚至华南大部都在种。结果好多他的学生惦记上了他宝库,但是老师直到现在谁也没有答应给。今天他却把我叫了去,先是狠狠地批评了我一番,最后才告诉我,他打算把这些材料全部交给我,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跟傻了一样,这等于是给了一座宝藏啊!这个宝藏能成就任何一个人!一粒玉米粒相当于一块宝石,甚至比宝石还珍贵,宝石还有价,还可以论克买,但是这些材料你有钱也没不到,而且价值连城。因为一粒玉米,就可以改变整个玉米的基因组织,营养结构,它的价值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啊!呵呵,激动得我说不出话来了……要知道老师的这些宝贝,多少人都梦寐以求想得到啊,而我却什么都没付出就得到了,我回来的路上还恍恍惚惚呢……”

江帆和彭长宜看着这个老实人的表情都不由地笑了。江帆说:“那么多人,老师偏偏选中了你,老师还是器重你、看重你的能力和为人才给你,知道这些东西到了你的手里,会跟在他的手里发挥出一样的作用。”

邹子介又激动地喝了一杯水,彭长宜赶忙又给他的杯子续满水,说道:“别激动,慢慢说。”

邹子介说:“尽管很激动,但我当时没要,为什么没要,因为要了他这些材料有压力,还不是一般的压力!要知道他的这些材料那不是白给你的,他跟给我钱的农业部领导一样,年底是要跟你要账的!而且还会全程监控你!”

“哈哈。”彭长宜笑了,说道:“你是得了便宜卖乖吧?”

邹子介连忙摆手,说道:“不是、不是,真的不是,跟两位领导说,其实我心里压力很大的,也许你们认为我是得了便宜卖乖,那是你们不了解实情。我老师是很严厉的,我尽管是他的学生,也一把年纪了,但是批评起我来毫不客气,一点面子都不留!这次就明确跟我说,这一百万不能乱花,年底要分别给农业部、省政府和种业公司写汇报,汇报这些钱是怎么花的,都干了什么,如果花不完,还让我退回去。”

“可敬,真是一位可敬的科学家。”江帆连声说道。

彭长宜嬉笑着说:“如果花不完,你真会把钱退回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