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说起来已经是立秋,天气依旧燥热。入夜也不得多少凉意,就好像积在这熙熙攘攘的开封城里的暑气,一股脑地蒸腾出来了。

暗巷里,秦攸伏在墙根下,戴着一副精钢护手,十个指头犹如鼹鼠一般。身边一堆掘出来的土已经有半人高。“通了。”

“没狗?”

秦攸摇头道:“若有早叫了。”

三个人影鬼鬼祟祟地一个跟着一个,从那地洞里钻进了墙内。

先穿过了几个院子,应当都是仆佣睡的地方。到里面渐渐森严起来,穿过一个花园,就见一扇角门还上了锁。三人抬头一望,粉墙里面花树缤纷,露出一个秋千架来,十成是女眷住处了。

先有一个人轻轻跨上了墙头,往下一看,一头黑背大狗荧荧的绿眼睛正盯着他,喉中发出咕咕的警告声,下一刻便要叫出来了。那人吓了一跳,从怀里掏了个东西往地下一甩。狗只闻了一下,便躺倒在地抽抽起来。

三人一一跳了下来。除去秦攸,另两个也是半大小子,蒙面的布巾上露出一模一样的两对眼睛,一个叫做唐三,一个叫做唐四。

唐三看了一眼那开心得露出肚皮直流口水的狗,压低了声音向秦攸道:“你不说没狗吗,差点吓死我。”

“喂,我哪知道外面没有里面有。”

唐四忙道:“嘘!先进去。”

三人猫着腰窜到了屋檐下,一进一进查过去,见有一个院子装饰分外华丽些,窗格都是不多见的莲花纹。唐四道:“就是这间了。”

因天热窗子都是半开,他们探身进去,一个个盘在柱上,悄无声息地耸了几下就上了房梁。往下一看,并没有人。秦攸松了口气:“大约要在前面玩够了才来。”

唐三摇头道:“姓崔的已经有这许多妻妾,还要强抢民女,活该揍成猪头。”

唐四道:“揍一顿怎么够?若不是碰见了咱们,那老爹也要给他逼死了。我看不如割他一只耳朵下来,塞他嘴里。”

他俩见秦攸没说话,就拿胳膊肘顶顶他:“哎,想什么呢?”

“嗯?没有。”

“我说,你这穿山遁地的本事学多久了?”

“两三年吧。”

唐三道:“你那铁手套要是借我戴戴,是不是我也能挖?”

秦攸只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唐四调侃道:“他呀,如今住在那个姓阮的官儿家里,肯定是成天被人家押着读那些劳什子书,读得上火了,气得挠墙挖洞……噗,可别把正经功夫荒废了。”

唐三也咯咯笑道:“就是,去年见你时,一把重剑耍得虎虎响,这次怎么连带都不带出来?别是拿不动了吧?”

秦攸斜眼看了看他俩,不说话。

唐三推了推他,道:“哎,认真问你,你在那儿住得还好吧?他若是待你不好,你不如上我家来住着,我爷爷是真喜欢你呢。”

秦攸反手打了一记他肩膀:“谢谢了。”

“那你说说看嘛,那姓阮的为人怎么样?”

秦攸摇头道:“没什么可说的。”又道,“你现在怎么婆婆妈妈的,连这个都打听。”

唐三窃笑道:“还不是为我二姐。去年那些新进士骑马游街,我二姐瞧见了,回来夸了好几天,说他是什么……玉面探花。”

秦攸顿了半晌,才短促地笑了一声,不屑地低声道:“什么玉面。我看是狐狸精的样子。”

他说得低,那两个耳尖的都听见了,唐三诧笑:“你瞎编什么呀,真当我没见过么?这京里的官儿我们可比你熟,那人就是个文文弱弱的书生样,怎么就狐狸了。”

唐四虽小,却比唐三机灵,看出端倪来,凑上来道:“喂秦攸,他哪里招惹你了?”

秦攸自知失言,扭过头去:“没有。”

唐四还要追问,忽觉膝下硌着东西,咦了一声,伸手去摸。

秦攸道:“别把灰蹭下去,待会叫他们发现上头有人就糟了。”

唐四摸到一根麻线,卷了两下,捞上来一个本子,唐三凑上去看了一眼。他们兄弟二人嘻笑出声,往秦攸怀里一丢。

“这是什么?”

“嘻,我就说他不知道。”

“我们兄弟飞檐走壁惯了,早看厌了。”

“少卖关子,这什么?”

唐三道:“这个呀,是避火图。寻常放在梁上,万一火神娘娘来了,瞧见了这个,哈,又羞又臊的,就红着脸跑了呗。”

“这个都不知道,可见你没怎么上过梁。”

秦攸嗤笑:“我又不像你们,耗子似的。”低头看看那本避火图,头一页就是一对光着身子的男女紧紧抱着。

秦攸脸上一热,可是碍于那俩少年在旁,不能叫他们看低了,便咳了一声,装得淡淡的道:“这有什么。”推回给唐四。

唐四怪叫道:“我们可不要,娘看见了不打死才怪。”

唐三也道:“你若是不要,就留这儿。可惜刻得倒不错。”

唐四道:“哎呀秦攸你拿回去看看怕什么的?”就往他怀里一塞。

秦攸道:“嘘——来了。”

三人便不再出声,静悄悄地伏低了身子,贴到梁上。

晨光熹微,已经有鸟开始叫了。秦攸一路小心翼翼地听着动静,掩回自己住的院子里。

刚溜到门口,长廊那头一个清越的声音道:“刚回来还是要出去?”

秦攸木无表情地原地转了个身:“准备出去。”

“今日该交《礼运》,抄完了没有。”

“……晚上抄。”

“你不是要出去?”

“忽然不想出去了。睡回笼觉。”门被带上了。

阮雪臣轻轻叹了一声。

他从未为人父兄,真不知道该如何与这极有主见的少年相处。

秦攸始终冷冷淡淡,对他的话倒还听得进去,从不顶嘴。每日只在院里练剑,偶尔被逼着看几页书,写几页大字,大体也算得上乖。可是一个月总有两三天不知去向,问他也是装聋作哑。

秦子荀把他托付给自己,现在这光景,能不能算是尽责了呢?

秦攸错过了该睡的时间,此时翻来覆去许久,反而眼目清亮,一点睡意没有,忽然想到怀里那本东西。秦攸摸摸鼻子,拿出来翻了两页,就听见廊上远远的有刻意放低的脚步声传来。他慌得立刻把它塞回衣服里,把被子连头一蒙。

“秦攸。秦攸?”阮雪臣唤了几声不应,便轻轻推门进来。

秦攸有意把气息调得十分绵长,仿佛真是睡熟了的模样。觉得阮雪臣走到床前看了看他,把他的手从胸口拿下来,收进被子里去。

秦攸怕他看见那本**画,自己觉得心口怦然直跳,简直隔着腔子,敲得床板都在震响。他暗道不好,雪臣万一也听得见,就要知道他在装睡了。一时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

阮雪臣却立刻就走了。

秦攸听得门轻轻关上,那人一步不停,渐渐去远了。

他睁开眼睛,莫名有些怅然若失,拥被坐起来。看见桌上放了一个小小的草焐窠,不知是给他留了什么吃的。

秦攸翻了个身,把脸埋在枕头里,往软软的枕头上捶了两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