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章

阮雪臣果然不在萧太师府里。

这是五月初一的夜,连个月牙儿也没有。然而暖醺醺的风如同淡酒,各种半开半落花朵的味道中人欲醉。秦攸在这样的夜气里,越发焦躁起来,贴紧了马背,加了一鞭。

他马不停蹄折回,找唐家兄弟打听了萧凤渡的别馆所在,又气急败坏地向城西奔去。

越靠近那处,越见紫竹森森,幽寂非常。秦攸见到这样偏僻的别馆,不免担忧起来,更怕的却是阮雪臣连这里也不在。

刚刚摸到门口,就看见外头停着一顶小轿。馆门开着,管事的正恭恭敬敬地送一个人出来,长身玉立,青衫风流,不是阮雪臣是谁。

阮雪臣正要上轿,只觉眼前一花,腰间一紧,脚下就空了。秦攸飞驰而来,弯身一把将他捞到马上,高声道:“多谢太师款待,不劳相送!”夹紧马肚绝尘而去。

一气飙出老远,秦攸松了缰绳,将阮雪臣上下摸了一遍,确认无事,这才长长吁了口气。

这马狂奔大半夜,口边清涎已累成白沫。秦攸也就由它慢慢踱步,自己将下巴软软搁在雪臣肩上,抱住他不吱声。

阮雪臣拍了拍他缠在自己腰间的手,好笑道:“哪里就至于这样了……嗯,秦攸?……”

身后的双臂愈收愈紧,埋在他肩上闷闷道:“姓萧的都不是好东西。”

雪臣想到萧凤渡那张同萧图极为相似的脸,一时怔忡,又忍不住抬手拍了拍他的脸,笑道:“嗯,小秦攸是好东西。”

秦攸不太高兴地被他捏了一下,道:“那人没怎么样你?”

“哦,太师啊,他又不能打我,又不能杀我,怕他什么。不过是随便聊聊,他还挺和颜悦色的。”

秦攸安静了一会儿,忽然道:“有个辽人来找你喝酒,翻墙进来的。”

“啊?”

“他说他叫耶律赤节,是你的朋友。”

阮雪臣皱着眉想了一会儿,道:“没什么印象……耶律赤节,这名字倒很耳熟。”

秦攸低低嘀咕了一声:“雪臣哥哥,你还有什么人招惹不上的?”

“什么?”

秦攸摇头道:“没说什么。”又将他拥紧了些。

夜风是漆黑的,却是甜蜜的。马脊背轻轻地颠动着,擦过脸颊的不知道是谁的头发。

秦攸一时有些忘情,满腔的温柔兜兜转转,又莫名地有点难过。恰在这时,觉得双臂中的阮雪臣僵了一僵。

他松了手,自己也反应过来,慌忙往后坐开了一点。

阮雪臣简直不知道该作什么神情,也不知该生气还是尴尬,只好道:“你……”

秦攸羞窘无地道:“雪臣哥哥……”

“你……”

秦攸连连往后躲,几乎要坐到马屁股上去:“没,没有!”

雪臣给他这样窘迫的反应也弄得脸热起来,并不回头,只道:“……你乱吃什么了。”

“没……”

雪臣僵硬了一会儿,道:“快回府吧。”

默然无语地行了几里地,秦攸咬唇道:“对不起。”

阮雪臣勉强微笑道:“没事,你也到想媳妇的年纪了——我想起来了,今天那道羹里有鹿肉丝……是因为那个吧。”

回到府里,已经是亥时中。秦攸几乎不好意思抬眼看阮雪臣,低道:“雪臣哥哥,我先睡了。”

“嗯。”

阮雪臣望着他回小院的背影,这才露出困惑又忧心的神色。立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推门进屋。

萧图没有点灯,独自坐在窗下。这夜既然无月,他身上只落了一片青灰的微光,听见阮雪臣进来,转头看着他。

阮雪臣本要开口骂,见了他那种眼神,倒微微一怔。

他知道斥责萧图乱闯府邸也是白费口舌,走到桌前,摸出火寸来打了几下,无奈道:“怎么不点灯。”

萧图被屋中亮起的暖光耀得眯了眯眼:“我爹为难你了么。”

“就说了几句曲里拐弯的话,我装听不懂罢了。”倒茶喝了一口,背着他道,“你做的那些事,我看他多半是有点猜到了。”

萧图静静地打量着他,忽然笑了一笑:“原来你不生气么?我还以为你这样怕羞的性子,会气得上吊。”

阮雪臣侧过脸去,冷冷道:“太师有礼得很。又不像你。”

萧图想了一想,道:“也对,他就是那样的脾气,多半明明想说的是朱雀门,非要远兜远转,恨不得说到洛阳去。也亏你听得懂他。”嗤笑了一声。

雪臣总觉得他今日有些不对,拨弄着灯,踌躇着劝道:“你从此不要再做那些,那些有违伦常之事,不就好了么。”

萧图沉默了半晌,忽然道:“不,不是为了这件事。我爹,我还应付得来。”

“那你究竟怎么了?”他问出这句,自己也觉得多余,低咳了一声。

“我今日才知道,赵珋那么恨我。”

他见阮雪臣神情变了,道,“他想除掉我,结果病急乱投医。他用的人,其实是我爹塞到他手里的棋子,他还不知道。可笑么?”

雪臣望着他的脸色,皱眉道:“你没事吧。”

萧图摇头道:“眼下是没事,日后么——今日是姓秦的小子把你接回来的?”

“王爷真是消息灵通。”

萧图轻笑一声:“不,是你们在门外道别,我听见了。你过了好久才进来。”

阮雪臣微微变色。

“……一直在看他吧。”

雪臣起身,深吸了一口气,道:“你差不多可以回去了。”

“——今天,还有个辽使来见我,说要用八百匹战马,一百峰骆驼,换大宋的礼部侍郎。”

“……开什么玩笑!”

“我看他的意思,倒也有三分认真。”

阮雪臣愤愤地在屋子中间走了两圈,回过头道:“你怎么还不走。”

萧图笑微微道:“大人不问我有没有答应拿你去换骆驼?”

阮雪臣只冷哼了一声,不耐烦道:“下官要休息了,恕不远送。”

萧图依言起身,却是走到他跟前,将他揽在怀里。

雪臣皱了皱眉,忽然觉得萧图这般的举动,跟秦攸似的,叫人不忍心推开。

萧图在他肩上道:“阮大人真聪明,知道我舍不得。”

雪臣由着他抱了一会儿,低声道:“萧图,我有时想,你我若只留同僚之谊,你其实算是个不错的人。何必,何必非要迫我做那些事。”

萧图松开了些,目光是从未有过的幽暗,道:“你明明喜欢得很,为何要嘴硬,平白辜负好年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