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初生牛犊不怕虎(下)

“啸锋,你拿黑棋。”

林之韬见冯大虎没有再吭声,迅速走到棋盘前面坐下,将装着黑棋的红木盒子放到对面。这便是围棋的规矩,低段挑战高段,青年棋手挑战老棋手,执黑棋是表示对前辈的尊重,前辈执白亦表示对晚辈的关照。尽管中国围棋规则已经改为黑方贴还白方三又四分之三子,即七目半,显得黑棋负担有些过重,但传统美德仍旧延续到现在。

许啸锋向师叔行了一礼,到椅子上坐定,伸手打开了棋盒。那双小眼睛注视着经纬交错的棋盘,心底潮水**漾,他甚至不敢相信,坐在他对面的人是“三冠王”林之韬。他不自觉地抓起盒里的棋子,又轻轻放下,不时悄悄抬头注意对方的神情,但只看到林之韬在微笑。这个人称“鬼手”的师叔,究竟有多厉害呢?小伙子转动着眼珠,手指不自觉地在棋盒中摸索。

珩儿在旁静静的看着,视线丝毫没有移开,她的心可不像表面那么平静,她是极其想知道他的实力。但许啸锋却迟迟未落下第一子,她不禁抿紧了嘴唇,仿佛已经看到了雷电躲在乌云后。她又何尝不明白?纹枰上风平浪静的背后,很可能是残酷得让人无法想象的血战。一名棋手如果想要获胜,在下棋之前就必须做好充分准备,尤其是高段棋手,在下出前几手时便要考虑到之后几十手可能产生的变化,制定一整套有效战略。而此刻的许啸锋,眼中已然不见了初会时的冲动,他坐在那里,静如松柏,直到一声清脆的落子声响起,才将她从沉思中拉回现实。

“双方都是一星一小目的布局吗?开局看起来并不怪异……”

珩儿在心里默默地说着。的确,黑白双方各自守角、拆边、占据大场,看起来都下得很有规矩,直到黑第15手才有了一点变化。黑棋飞入左下角,欲抢占白棋的实地,棋盘上顿时扑来一股严峻的气势。但见林之韬轻轻晃了晃头,一子占据下边大场,表情异常轻松。

“林先生怎么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实地被掏一下,都不防守呢?”

方紫蝶在好友耳边悄悄问。

珩儿笑了笑:“林叔叔就是这样的人,他跟别人对弈通常不喜欢正面战斗。但是他在对局中往往能想出一些很巧妙的办法,引对手一步步落入他的陷阱。”

“这么阴险?”

方紫蝶倒抽一口凉气,虽然她知道可能不该用“阴险”二字来形容林之韬,却还是口无遮拦地说了出来。

“那可不叫阴险,叫智慧,林叔叔的棋风飘逸、轻灵,充满着独特的艺术性和想象力,很多棋手都难以做到。他一直都是个追求风雅和完美的人,他曾经对我说过,不论是战胜对手还是败给对手,都不要有遗憾才好。”

“是吗?可是那个野蛮男人怎么……”

“啊?”

珩儿看到方紫蝶惊奇的神情,视线猛然转向棋盘。原来黑棋的第19和21两手迅速转到左上角,抢夺白棋角上的实空,但在白棋应对之际,黑棋突然在下边一落,白棋下边三子顿时被紧紧逼住!

“你看他那狠劲儿,终于原形毕露了,下棋果然跟人一样野蛮!”

方紫蝶险些大叫起来。珩儿看着现在的局面,不由自主地为林之韬捏起一把冷汗,好凌厉的攻势,难道许啸锋的利剑这时候才真正出鞘了吗?

面对这凶悍的一手,林之韬依旧没有正面回应,在右下角跟黑棋下出一个常见的定式。白棋第36手,转到右上方,用一个非常轻巧的小步拆边,瞄准黑棋的“无忧角”。所谓的“无忧角”,是指两手棋占据同一个角的两个小目,小目所在的位置是三路,意味着这样行棋可以比较牢固地守住角空,基本上不用去担心受到威胁。但棋盘上的局势变化多端,“无忧角”亦并不意味着一定保险,要根据整体局面而定。

谁知小伙子根本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无忧角”有了“忧”,他根本不管,反而又到左边逼迫白棋和他作战。一股强烈的火药味顿时传入珩儿的感官,她自问也看过中国不少著名棋手的棋谱,却还真没见过这种极度好战的棋手。这个许啸锋不仅好战,战斗力也是超乎寻常的强大,光是那股在布局阶段便硬要把对方拉出来作战的猛劲儿,就着实能让对手在无意间产生恐惧。而且,许啸锋落子的手力,似乎会随着他的战斗力增强而加大,先前还是清脆、细小的声响,现已转变为“啪、啪、啪”的猛烈撞击。方紫蝶不由得紧紧抓住珩儿的衣袖,几乎连眼睛都不敢睁开,一种快要窒息的压抑感迅速罩上了头顶。

冯大虎摇着折扇,一面看着局势,一面咧着那张大嘴,眼中透射着火焰。

“獠牙韬,挣扎吧,看我的徒弟怎么把你压垮!”

他的左手揣在口袋里捏紧拳头,暗暗在心里念叨。从一开始,他就打着如意算盘,若是林之韬胜了,许啸锋是晚辈,输了又不会丢脸。不过他更盼望的是林之韬突然来个失误,这“三冠王”要是输在一个小毛孩子手上,他光是想象他师弟那丢人的模样,恐怕做梦都得笑醒了。

“珩儿,你没事吧?”

方紫蝶睁开眼睛,才发现珩儿脸上露出了些许担忧的表情,事态难道比想象的更严重?她偷偷看了看棋盘,黑棋的步调越来越迅猛,白棋却似乎处处在回避,难道“三冠王”林之韬真要在这里“马失前蹄”?

“许啸锋六段……的确是个可怕的新锐棋手……”

珩儿应答着方紫蝶的话,声音有些微微颤抖。已经下到四十多手,她渐渐看出林之韬在实地上的妥协是为了在中盘获取厚势,但可怕的是,许啸锋同样看到了这一点。他还总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对方的薄弱处,一发现就火力全开,这一手捞实空,下一手还要破对方的外势。虽然两头兼顾,然他的棋出得并不盲目,且一直没有较大的破绽,黑棋的作战尽管有点“野蛮”,但实效性超强却是不争的事实。

许啸锋越战越勇,绷着的脸渐渐舒展了笑颜,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他一直缠着白棋从左边战斗到下边,欲用这些黑棋和右下角的定式配合,在下边形成巨大的实空。谁想就在这时,林之韬执起白棋在下边的二路轻轻一落,造出一个“虎口”的形状。

“糟了!”

冯大虎发出一声低呼,别人没听到,站在他身边的珩儿却听得清清楚楚。她悄悄望了他一眼,只见冯大虎额头上渗出了一颗豆大的汗珠,看来他早就发现那一手棋,分明是故意在等待林之韬的失误。但是,林之韬毕竟是世界冠军,也比他年轻几岁,还没到老糊涂的地步,这如意算盘看来还是打错了。

“怎么了?林先生不过是整理自己的棋形而已,难道转危为安了吗?”

方紫蝶没看出个究竟。

珩儿转过头,低声告诉她说:“原本我也觉得好像白棋很难下,但林叔叔这招虽然只是整形,实际上缺的就是这一手,你看,白棋的大龙已经被补成了净活,不用再担心了。相反,黑棋虽然先前的攻势猛烈,但整条大龙却到现在还没有完整的眼位,许六段的冒险精神的确很值得钦佩,可到了这个地步,也必须要把棋做活才行。”

“对啊!看来我这个围棋记者,还得回去磨练磨练自己的棋艺。”

方紫蝶对珩儿翘起大拇指。

然而作为旁观者,清楚的毕竟只是局势,没人知道许啸锋脑子里想着什么。或许他原本就不是能轻易让别人猜透其风格的人,才会让对手和观众更增加几分负担。他忽然停了手,解开西装的扣子,左手摸着下巴,一分钟之后,那对小眼睛一眨,“啪”地一声落了子。原来他并没有去简单的做活,而是利用送出一子给白棋吃掉的战术,抢到下边立下收官的先手,并补掉下边征子不利的缺陷。

“果然是大师兄的得意弟子,真不是一般的厉害啊!”

林之韬突然抬起头,朝着许啸锋微微一笑,露出那颗大虎牙,手里的折扇再次缓缓打开,将白棋补上一手,使大龙净活。

“师叔过奖了。”

小伙子嘴里说话,下手却依旧凶悍,即使到了最后的官子阶段,还想着扑掉白棋在中腹的势力。

珩儿不禁一惊,条件反射性地抓住了方紫蝶的手腕,水灵的大眼睛里闪动着异样的光芒,似在为林之韬紧张,又似在为许啸锋惊叹。那个在方紫蝶眼中早被判了死刑的“野蛮男人”,浑身上下竟散发出越来越强的霸气,还不知疲倦地顽抗到了这种地步,颇有点扭转乾坤的味道,看得她越发心潮澎湃。

林之韬目光过处,突然注意到了珩儿脸上的神情,不禁抿了抿嘴,以前在杭州还没见过姑娘看棋看得这么兴奋,莫非……他相信自己的直觉,可单纯因为自己对珩儿的疼爱就故意相让,这可不是他的作风。白棋终于变了招数,虽然依旧是想方设法避开战斗和整形,但行进的步调比先前快了不少,好像故意和黑棋打起了游击战,双方很快又拼上了四十多手。

“小朋友,你漏算了。”

随着林之韬的浅浅一笑,白棋的第128手在中腹处下出了一步“拐”,珩儿猛然看见冯大虎掏出手帕在额头上擦了一把,像泄气的皮球一样坐在了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