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洋和尚庙里发财的机遇

1867年,施维善向英侨募集450两银子,在汉正街靠武圣庙的路段建起一座三尖顶哥特式天主教堂,这座“洋和尚庙”比韩万**铺的楼外楼高出一倍,有如鹤立鸡群。教堂这般建筑,仿佛要给人一种强烈的飞腾升华、超脱尘世的视觉效果,让汉正街居民无形感到一种压抑,尤其在沈耀先内心产生莫名其妙的恐惧和仇视,逢人就咬牙切齿地诉说:“我们邻居做房子,高一块砖就不依,洋人凭什么这张狂啊!”得到的回答是摇摇头,无可奈何。

天主教堂三扇镂花铁门,平时紧闭,阴森森地,连大门两侧、房前屋后茂密的树丛亦似乎隐藏什么诡谲,让人不敢轻易靠近。

每逢礼拜天――洋鬼子的皇历也怪怪的,规定什么礼拜天!教堂走出许多额扎白箍条、头戴蒙耳风帽、身穿黑长袍的修女。修女个个颀长漂亮,面色苍白,了无生气,像从棺材里拖出来的。可是,语音温婉,举止娴雅。拦着路人散发小本本,劝人进教堂听布道。很少有人接受馈赠。胆小者侧起身子趔得远远地,避之唯恐不及;更无谁肯进入那传出念倒头经般歌唱的大铁门。汉正街自古就是与农民血肉联系的商贸集散地,居民保持着农民固守本份的禀性,总觉得无端给人送东西,殷勤地请人进屋,不会有什么好事情!

当然,经过一再宣传,礼拜天去教堂望弥撒的人也不少,看穿戴衣着就不像正经人。汉正街有句俗谚:不信邪,吃洋教。意思是,不服气等着吃亏吧!将“邪”、“吃亏”与“洋教”联系一起,耐人寻味。这个礼拜天上午,当教堂内传出管风琴演奏的《求主怜悯颂》,一些打扮入时的男女教徒趋之若骛,纷纷穿过十字架下那扇大门。大门门楣中心有浮雕群像。门券里和立柱上圣母、基督及圣徒的立像,形体修长,姿态拘谨,前倾后仰,左顾右盼,线条刻划充满紧张感。让人一下子感受到上帝的召唤,沉浸在虔诚的氛围里。

教堂穹顶高大,衬托出人之渺小,加重了庄严肃穆和对上帝的敬畏。于是,每个人不由心里叨念:“上帝与我同在!”

教堂窗户是三层同心圆组成的花窗,镶嵌红蓝紫等小块彩色玻璃。阳光射入,闪烁起绚烂夺目、飘忽不定的神秘光彩。交混回响的效果十分美妙。

弥撒曲唱起,四壁回**的声音浑厚、沉深、朦胧,如同来自遥远的天国。顿时,崇高圣洁的宗教情绪和宁静安详的灵性诗意,让潘家骥夫妇满腔热血奔流全身,无端地涌动甜蜜的伤感、适意的慵倦。鼻子酸酸地,眼眶湿润了,使两人直想哭泣……

仪式结束,满含暗示和惆怅的歌唱响起:“去吧,聚会散了!”教徒鱼贯而出。

潘家骥丁淑贤以汉正街人鄙为“肉麻”的作派,挽着手,准备回后湖,英国商人莱恩打招呼叫住他俩。莱恩是东印度公司股东,这次来汉口收购茶叶和皮革运往英吉利出售。可是,中国百姓害怕同外国佬打交道,官府不问青红皂白总袒护洋人,弄不好就吃亏啊!思来想去,莱恩找到潘家骥――汉正街的老居民,一应情况熟悉,老爷子是有口皆碑的汉皋名医,富有人脉,妹夫又是精明的大商人,真算理想人选啊!

潘家骥从莱恩手上进过几次洋货,听他要自己代为收购土特产,不假思索就答应了。当莱恩说到报酬时,他矜持地笑了,作这一个黉学出身的名医后代,他不愿多计较这些“俗念”,只是含糊地连说:“行,行,随你的意思。”莱恩见他应允,递上两份拟议的“合同”,请他回家仔细看看,同意拟订条款,签上名,这样才能算数。家骥说句,洋板眼挺多呢!浏览一下,点点头,尚未开口,丁淑贤说话了:“莱恩先生,让我们拿回去商量一下,再答复你,好吗?”家骥觉得过份了,正想阻止,莱恩却认为理所当然,连声“OK,OK!”

晚来,他将合同给妹夫看,请他拿主意。义成研究再三,问:“你未必亲自去跑乡码头,四乡收购?”听舅兄回答,在街上赁爿铺面,雇佣两个人不得了?义成直摇头:“哪那划得来?你没瞧见这条规定,同等级收购货物价格不高于街面同期价格的1%,铺面租金加上人员开销,你不要倒贴?”丁淑贤抱着刚出生的儿子湖生,边拍边问:“下去收,肯定便宜多了?”义成点头道:“这是自然的,问题是……”话没说完,彩云从外面进来,接腔:“这样,洋鬼子说给你3%提成肯定少了,至少5%才划算呢!”义成显出惊诧:“啊,你也同意与洋鬼子打交道?我们担心你不高兴,瞒着你呢!”彩云嘴一撇:“有钱赚,怎么不能打交道?但是,同洋鬼子共事一定慎之又慎,哥,你看,这条是违约责任,要罚款的,而且罚得不轻哟,签得不好,一辈子赔不清,等于是签的卖身契呢!”几个人说来说去,让家骥踌躇了,他知道洋鬼子无论办什么,按“条款”进行,违背条款,即便平素交情再好也毫不留情。他要妹夫帮自己合计一番,实在不行,合同就不能签订。义成思摸好久,觉得妻子说的5%比较适宜,但是,又指出,街上铺面租金和雇工的一半开销,莱恩得负担,他解释:“太少了,自己划不来。太多了,人家不会干。干什么要方方面面都好,都能接受才行。还是那句话,一个人好,不算好,大家好,才算好!”接着,为舅兄谋划雇多少内行跑外埠,由谁在街上掌勺。

经过周密论证业务的可行性,家骥这才决定将合同签订下来。

第二天,家骥到杨林口英租界找到莱恩,指出几处文字修改的理由。英国人笑了,伸出大拇指,用生硬的中国话讲:“你请教了行家的,是不是?行,就这么办,我们签字!”签了字,莱恩支付他一百两银子作“开办金”,潘家骥明白再无退路。回汉正街,抓住妹夫妹子忙开了。昨夜,义成说过,让肖管事坐镇街上掌勺,四喜调来去宜昌、恩施收茶叶,皮革的行当还没人选呢!义成陪家骥到三义殿,那里是“下八大行”聚集地,什么铜铺、铁铺、皮革铺全在一条街上,走了几家皮革作坊,感觉德记皮革铺老板郑德明业务精到,说话诚实,试探道:“郑掌柜,你一年下来挣得多少纯利呢?”

“人熏昏,手磨破,膀子浸烂,落得十来两银子吧!”

“我一年给你十五两,另有分红,还不让你辛苦受累,只用眼给我评等级就成!”

“王老板,你是上八大行头面人物,怎么想做这下八……”在汉正街,商号客栈做大进大出买卖,在大街街面,什么盐、茶、油、粮、棉花、牛皮、药材、京广杂货为上八大行,街头巷脑开设的铜匠铺、铁匠铺、皮匠铺、篾匠铺等手艺作坊,为下八大行,至多算小店主,是不能与大老板们相提并论的,所以郑德明疑问道。

“我只收皮革,不加工的!请你过过眼罢了!”

“那敢情好,只是,我的铺面……”

“不用担心,我全盘下来!”

义成用五十两现银盘下德记皮革铺,而后,以三十两银子甩卖掉,只蚀了二十两白银,落个爽快。家骥直称高明,联想平素妹夫处理店务的故事,从中悟出许多经商道理。现在皮革方面只差个掌柜,彩云推荐张满仓。义成笑笑。家骥不由倍感诧异地瞅着妹子。

“他不是只会做肉面汤么?”

“哥,没听说,会推磨就会推碾。掌勺分两种,一是管技术,一是管雇员。我看他不仅会肉面汤配料,也会支使手下一排人呢!”

张满仓自打夹账嫖婊子被赶出商号,痛定思痛,他以舅舅给的十两银子当本钱在大观音阁同别人合伙开起肉汤面馆,起初,仅仅糊嘴,他吸取别家长处,形成自家特色,增加若干品种,适合各类顾客味口,生意越做越红火。于是,单独在堤街、汉正街、花楼街先后开起好几家“满仓肉面汤馆”,用现在话形容,为品牌连锁店。彩云听丈夫讲过好几次,也去看了,留在心里,这天,趁机谈到自己想法。但家骥有些犹豫:“不会老病复发吧?”

“用人不疑人,疑人不用人。我相信他经过那次打击,会接受教训的。一个人,好也好,坏也好,主要是习惯问题。养成好习惯,加上克制自己,按规矩办事,坏不到哪里。为什么孔夫子说,悠悠万事,唯此为大,克己复礼呢!”

“家骥兄,你妹子是女中豪杰呢!会盘人……”

“我会盘别人?不如你会盘我!那年下九江,你蒙得我好苦呀!”

“我不是对肖管事讲过,置之死地而后生!”

“啊,难怪把我往江里推,往火上架!”

谈笑间,潘家骥的为莱恩代办购买皮革茶叶的行栈,很快挂牌开张了,地点就在集稼嘴。那里好几处堰塘早为义成贱价买下,多年来,居民倾倒垃圾业已填平,他买来湖南伢子毛板船拆成木料,拖几车黑布瓦盖成偌大仓库。家骥又将堤街洋货店也迁到行栈隔壁,一并管理。自然,凡是莱恩经营的洋货,他全拿来摆开:洋布、洋服、洋伞、洋灯、洋油、洋火、洋蜡烛、洋冰糖、洋香水、自鸣钟、首饰项链洋玩意,琳琅满目,引得官宦商贾的太太小姐少奶奶三五成群,蜂拥而来。这些富贵家的内眷以使用洋货为时髦为阔气为荣耀,互相攀比,招摇过市,提高身价。租界里的洋婆子也时时光顾洋货店。

在这些洋婆子里,有位金发碧眼、高挑个儿的女子隔三岔五来买东西,买完东西就兴致勃勃同家骥交谈不休。有时用生硬的中国话,有时用英语,但英语水平似乎不比中国话高明多少,这教他很奇怪,不禁问道:“小姐,你大约不是英国人吧?”女子一笑,耸耸肩,回答:“对啦,我是法国人,如果用法语说话,你会感觉音乐一般动听,诗歌一般优美的。可惜你不懂法语啊!”家骥惊叹道:“真是那样吗?遗憾没人教我呀!”姑娘瞟瞟埋头清账扒算盘的丁淑贤,低语答复:“你要有兴趣,我可以教你……弥撒日,在教堂里见!拜拜!”说完,给他一个飞吻,裙裾一旋,轻快地雀跃而去。家骥简直消魂夺魄了,愣怔半晌才回过神,马上省悟,老婆坐在后面账桌边呢!下意识转头瞄瞄,哪知,丁淑贤正讥讽地盯着他,眼神就像抓住一个罪行败露的小偷,他勉强地笑着说:“这洋婆子走路怎么一跳一跳地?”

“鸡走路就是这姿势,而且是只野鸡呢!”

“你怎么这样说人家?”

“你当我在算账,没看到你们刚才打的哑谜?我说嘛,这婆娘为什么一次不多买几样,硬是要天天来买,而且,每次只买一样商品,然后,同你说呀,笑呀,我想,是不是汉阳的桃花夫人留学法国回了呀,头发、眼睛、鼻子都变洋了呢!”

家骥被她嘲弄得卟哧一笑,说:“好,她再来,我不接待,让你招呼,行吧?”

“肯定是这样!法国女人最**的,弄烦了,不许她进门!”

这之后,那洋婆子不知为什么再也不见光顾,丁淑贤这才放了心,渐渐把她忘了。哪知道,做礼拜时,家骥和她相约在龙王庙幽会。两人沿着江岸散步,谈得可投入。

从交谈中,家骥了解到,她叫玛丽,是法国东方汇理银行汉口分行会计,芳龄21岁。最初,自然是为了购买适合生活习惯的商品,后来发现商行的经理――外国人对人的称呼也格外古怪,比货柜上摆设的货物更让她感兴趣。刚走到江边树林里,玛丽双手捧起他脸,来阵狂吻,如同渴极了,吸吮椰壳里椰汁一般不松手,让他又兴奋又害怕又惊奇。等她松开手时,问道:“你知不知道,我已经结婚了,账桌边算账的就是我夫人……”

“我当然看得出来。我也有丈夫了嘛!”

“你不担心丈夫见你同别的男子一起会生气么?”

“恰恰相反,法国男人如果知道妻子没有情人,会感到耻辱的,那证明自己妻子太丑陋,太没有魅力!”

女人的回答直教家骥瞠目结舌,偏过脸望她时,差点被石块绊倒。

“请别这样瞧着我,行吗?你接触的尽是英国人,那是一个保守而古板的民族。我们法国人富有诗意,性情浪漫……”

“我有哪些地方值得你投以青睐呢?”

“就像外国男子喜欢中国女人的温柔,外国女子喜欢中国男人的儒雅!”

这赞许听来暖暖地,倾刻消融冰块一般包裹的疑虑,像当年邂逅桃花夫人一样,教他忘乎一切。而玛丽主动大胆的调情,比之妻子的扭捏内敛,使他有种说不出的新鲜、愉悦和剌激,尤其她那曲线分明,富于性感的身体令人消魂夺魄,乃至连胳肢窝里散发强烈剌鼻的狐骚气,也化为迷人的芳香!色授魂与之余,他唯一的感觉是担心失去这一切幸福。玛丽显然也有同感,提出介绍他到东方汇理银行汉口分行当买办。

“这样,我俩可以天天见面,教你很快地学会法语啊!”

家骥是个勤学上进的人,自然不会放弃这轻松愉快的深造机会,就怕银行不会录用。其实,他的顾虑纯属多余,玛丽的丈夫怀特就是该行副行长,听完妻子动议,怀特笑着问:“该不是你的情人吧?”女人耸肩,毫不犹豫地答道:“你真聪明,正是呢!”

“太好啦,太令我骄傲啦,我老婆终于有个崇拜者了!”

家骥就这样成了会操英法两国语言的双重买办,收入颇丰。丁淑贤高兴得直向小姑子夸口:“爹在世时,总鄙薄我们山东驴子充马叫,看,不是派上用场?以后,我要甜甜、湖生,包括你三个孩子全都学英语法语!”

然而,她的高兴没持续多久。有个礼拜天,在教堂做完弥撒,丁淑贤刚挽起丈夫准备回店里,走出教堂门时,玛丽跑过来,当着千人百众张开双臂搂抱家骥,又吻他脸颊,叽哩咕噜说阵法语,随后,旁若无人地挽起他登上洋布帘子马车,临走,还朝她得意地笑着挥挥手……这一切是那么突然,以至丁淑贤来不及作出反应,马车便绝尘而去!

大伙用惊诧眼光望着丁淑贤,有的还显露讥讽和幸灾乐祸,这使她反而沉住气,若无其事地叫来“双人抬”轿子坐上,直到轿帘放下,抬了好远,她才捂起脸无声啜泣了。

回到家里,淑贤第一件事就是找姑子哭诉自己所受屈辱。听完事情经过,彩云十分震惊,沉默半晌才问道:“我哥未必像小孩一样,由她那么盘?”

“他像小孩还好点,简直像死人一样,没有一句话!”

“洋婆子怎么这般鲜廉寡耻?中国的狐狸精迷惑男人,还要化了妆才动手呢!”

“我早说过,是汉阳桃花夫人庙里那狐狸精留了洋又找来了!”

嫂子的话差点让彩云笑起来,忍几忍,说道:“我爹在世曾经讲,林则徐有个朋友叫魏源,是很有学问的人,他在《海国图志》一书中就写过:天主教是‘奸诱妇女,诳骗病人眼睛,取婴儿脑髓,室女红丸’的邪教!你俩硬不信嘛,看,现在连男人也奸诱起来了!”

姑子的话并未动摇丁淑贤的宗教信仰,但,最后一句让她悲从中来,放声大哭了。彩云说好说歹劝不住,最后恨恨地宽慰道:“只当是我哥讨的小老婆,莫怄气!”

义成推门进房,见状十分诧异,问道:“这是怎么了?”听嫂子讲完经过,又问:“你不是也懂外国话么,那洋婆子同家骥说了些什么呢?”

“谁知道呀,他们讲的法国话,我一句也不懂呢!”

“嫂子,你刚才说我哥像死人,没有一句话,这会又怎么讲,两人说了好一阵才走的!”

“我想,她叫上家骥肯定是有什么急事要办……”

三人正议着,家骥回了,脸上放红光,显得很兴奋,瞧瞧大伙神情,奇怪地问:“出什么事了吗?”丁淑贤分明涌起一丝欣慰,却背过脸坐在**懒理丈夫。

“哥,你刚才同那洋婆子急匆匆,去哪里了?嫂子担心着呢!”

“我又不是甜甜和湖生,要她担什么心!”

丈夫的回答终于让丁淑贤借机炸开,转过脸,跳起身,手指连连点着:“担什么心?你说说,让义成和彩云听听!光天化日,大庭广众,尤其是当着我的面,同你又是搂又是亲,气死我了!你知道街上人怎样看着我吗?”

“哥,就算那洋婆子是你的小妾,是外室,这样放肆,未免太不成体统!”

“街上那些人懂什么呀,那是人家法国礼节,就像我们中国男人之间打拱作揖,女人躬身道万福一样!真是少所见多所怪,言骆驼为马肿背!”

“唔,真也是。嫂子,你不也总同家骥哥手挽手进进出出?还不是有人说长道短!”义成见自己的申辩让两个女人为之语塞,揆度刚才舅兄神情,转了话题,问道:“瞧你进门喜滋滋,必定有什么好事吧?”

“男人考虑事情就同女人不一样!你猜到了,刚才玛丽告诉我,他们洋人很喜欢吃中国的皮蛋,就不知道怎样加工制作。她丈夫怀特想在汉口办个皮蛋加工厂,做好运回国销售。义成兄,你知道我们这里三个铜板的皮蛋拿到法国卖多少钱一个吗?”说着,凑到义成身边悄悄耳语,仿佛身旁两位女士是外人,需得保守商业秘密。

“你这报价不要翻上几十倍的利润?”

“除掉运费,至少翻三十番哟,算上路途蚀耗,也将获利二十倍!”

“皮蛋同盐蛋一样,只要不打破,坏不了,能蚀耗什么?”彩云不满哥哥故作神秘的样子,驳斥道,随即怀着报复心理,以一种挑衅口气问哥哥:“你知道哪里鸭蛋最好吗?”

“后湖养鸭户多得数不过来,少了宝?”家骥大不以为然地答道。

“哈,义成,你听听,真是洋派!”彩云故意将“派”字发音成“绊”字音,实际上,汉口人俚语“洋绊”一词,就是由“洋派”讹音而来,意即,外行,不懂得之谓也。

“彩云说得对,后湖近十年已经越来越枯萎了,除了夏秋汉江涨水漫进一些洪水积渍,完全像片沼泽,养不住鱼虾,鸭子下的蛋大不如武昌沙湖的鸭蛋了!”

“还有,哥,你懂得哪里烧的石灰最好么?”

连义成也被妻子的问题难住了,笑着故作沉吟地盯起舅兄,仿佛自己知道,考问对方。彩云可不管这一套,一个“们”字将在场的人全带上。

“告诉你们,大冶过去,也是横车桥对江的石灰窑烧的石灰最好!”说毕,又讲起该用哪里纯碱,哪里黄丹粉,选哪种松叶烧成草木灰,直至,该请哪里的掌勺师傅……

“这样做出来才是层次分明,亮晶晶,颤巍巍,鲜美可口,回味深长的松花皮蛋呢!”

“噫哟,夫人,你从哪里学得这绝门秘诀?”

“我成天坐在店里真只看街景?一天要接触多少奇人异士啊!寻师不如访友,访友不如闲谈。听也听熟了嘛!”

“也是拾人牙慧罢了!”义成笑了,但他仍嘱咐舅兄按妹子提供的线索张罗。

三两个月工夫,家骥的皮蛋厂开张了,势头很不错。这似乎在义成预料之中,他没想到的是,舅兄在收购鸭蛋时,一律按银子结算,凡有零头数额,或记账待下次卖蛋凑成整数给银子,如急等钱用,零头每个蛋多发两文。丁淑贤投诉义成:“是不是他钱多了,发烧了啊?”义成解释道:“零头数能多支出几文呢?宽厚些,卖家知道的!”家骥摇摇头说:“义成,你还没说透我的想法。你没下汉口时,每两银子换钱一千一、二百文,你下汉口了,也就是道光四十九年以后,银价飞涨,今年,一两银子换铜钱竟达到二千二三百文!农民卖土特产品所得,以钱折银,交纳地丁,不是太亏了!连曾中堂都说,‘银价太昂,钱粮难纳’!叫农民怎么活命?我想了,反正怀特洋行是用银同我结账,我何必坑农民,肥自己,哪样,谁肯缠呢!”

“舅兄,看来,你禀承了爹妈悲天悯人的性情呢!这生意会做得长,越做越大的!”

果然,家骥的结账方式很让四乡农民高兴,养鸭户纷至沓来,即使在冬天鸭儿伏窝,产蛋极少的季节,他也可收到所需要的数额。等别的收购行栈学习这方法,已是见效甚微。家骥并不满足皮蛋的制作,他又推出藕粉、菱角粉制作外销,而这两类产品已属他个人所开的作坊工厂。可以说,他是汉口开埠初期,买办阶层转化为民族企业最为成功者。

丁淑贤眼见洋狐狸给自家带来财运,再也懒得计较丈夫和她的私情。内心里甚至有点担心两人感情不能维持下去。有几天,见家骥回早了,问,你没同玛丽在一起了?但是,在人前,她嘴巴仍挺硬的,说:“等他外面‘花’去,还清闲些呢,省得缠上我!那洋婆子再怎样献媚,最多只能算二房!”

彩云笑着调侃道:“嫂子,几时也帮义成弄只洋狐狸进门才好哟!”

义成笑道:“家骥兄有鼻炎,我的鼻子太刁,闻不得洋婆娘狐骚的,小心冲得我呕吐你一身啊!”他万没想到,后来,差点应了一句俗语:“笑人前,落人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