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佛龛里跑出个狐狸精

潘永安系麻城青石桥人,世代为医,是闻名遐迩的杏林高手。潘家医治五痨七伤、妇科血崩、悒郁、惊厥等疑难杂症的祖传秘方尤其为人称道,药到病除,妙手回春。故而,家境虽比不上地主乡绅,倒也宽裕。不幸的是,永安十七岁那年,隔壁邻居遭回禄之灾,殃及潘家也烧个精光。母亲和弟弟妹妹罹难,父亲伤得奄奄一息。潘老先生临终嘱咐儿子:“不要兴罪责怪隔壁人家,他们也遭了难,本来心里不好受,何必再给人增添烦恼?为今之计,提前去姨妈家同表妹田明月完婚,重振家业……”不料,田家姨父见潘氏败落,翻脸不认人,给永安十两退婚银子。潘永安气得丢掷银锭,拂袖而去!

明月自小在姨家走动,儿时同表哥常在一起玩耍,一起淘气,甚是相与。只一次,在潘家后园青梅树下“过家家”,为个泥捏的小娃娃怄过气,两天不理他,直到永安赔了许多小心,又塞给一块姜糖,姑娘方才原谅了表哥。每当想到这插曲,总不免失笑。长大成人,得知两人订有婚约,无比慰藉,心里十分甜蜜。她深爱表哥英俊飘逸,少年老成,仰慕永安人品学养和精湛医术,见老父悔婚,说不出的忧伤。成天不言不语,不思饮食。久而久之,抑郁成疾,有出气无进气,命悬一线。田家夫妇遍访县府名医,不见女儿痊愈,万分焦急。管家的建议道:“东翁,我看小姐这病,是不是请姑爷瞧瞧……”话没说完,被田财主抢白一顿:“我怎么会去求这不成器的小畜生!”田夫人急得眼泪汪汪地:“老爷,未必眼睁睁看着姑娘病死?”管家又进言:“只让他看病,什么都不准说!”见东家沉吟不语,知他默许了,赶紧跑到横塘边破庙找到栖身西厢房的潘永安,请他到庄上为明月诊治。年轻的医生一口回绝了:“他家有钱,门槛高,我这穷光蛋进不去啊!”管家深深一揖,说:“姑爷,话可不能这样说呀,悔婚的是老爷,并不是我家小姐嘛!”接着,将明月得知父亲赖婚,如何同父母抗争,如何又气又急,茶饭不思,终于病笃。最后,这忠心的老仆质问道:“我知道姑爷是通情达理的人,明月小姐是为你得的病,你难道忍心让她为你抱恨而亡?”潘永安被表妹的深情和管家的义气感动了,到底答应前去应诊。

岂知,田财主不准永安与女儿见面,只让他在门外诊视。命令丫环用根丝线系了明月右手腕,从门缝牵引而出,交给年轻的医生。永安拈着丝线,虽感觉表妹脉搏微弱,并无大碍,明白她不过是抑郁成疾,寝食不安所致,当管家请教如何处方,永安吟道:

忆昔青梅驻春光,竹马并驱到横塘。

感佩多情皎洁月,夜夜犹自照西厢!

吟罢,开了两剂安神调和草药,扬长而去。田财主是老土财,哪懂这四句诗意,见女儿刚喝了一次汤药,霍然痊愈,十分高兴,口里只是叨唠:“想不到这穷光蛋真有两下子!”然而,第二天,明月不见了,到处寻觅不着。

殊不知,明月当夜携带衣物银钱,找到横塘破庙与表哥赶船下了汉口。潘永安凭着高明的医术在汉正街立住脚,伉俪情深,相濡以沫,过得很是和美。直到田财主打听到他们下落,无可奈何认了这门亲,两人才回乡走动。

潘氏夫妇生有一儿两女。老大家骥十二岁便中了秀才,潘永安让他到隔江汉阳府的县学里继续攻读,指望儿子中举、考进士,状元及第,光宗耀祖。

一个夏天的傍晚,家骥喝得微醺从学舍出来,不觉信步踱到汉阳城北桃花洞上的一座庙宇,有小溪流入庙前荷塘。隔着荷塘,醉眼朦胧中,只见庙门上书有熟识的“桃花夫人庙”五个大字。门两旁有木制楹联:“野寺越千年,眷念旧主,蓬山此去无多路”“圣像受三拜,哀叹故国,鹦鹉前头不敢言”。他知道这典故,是楚文王灭掉息国,掳取息妫为妃,而妇人三年不言,人们以“桃李不言”之意,喻为“桃花夫人”,立庙祭祀。家骥曾多次与同窗学友游览,很欣赏楹联作者巧妙地将唐人诗句和左近的鹦鹉洲及息妫内心忧伤融于一炉的创意,更同情这位红颜薄命的女性。桃花夫人圣像真是灿若桃花,如同荷塘里刚刚盛开的莲花颜色。想到这里,家骥俯身准备采朵莲花拿回去插在案头,聊作慰藉。

这时,从小溪那头匆匆走来一位妙龄女子,问家骥:“天这么晚了,秀才站在这里做什么啊?”家骥回答:“我想摘朵荷花呢,你是谁家姑娘,怎么也在日暮之时来到荒郊野外?”女子说:“我住溪东头,见秀才常来这里游玩,仰慕你的人才和学问,今天父母都外出走亲戚,真算良机不可失啊,所以,大着胆子来见你!”家骥瞧女子面目姣好,丰姿卓约,惊喜交加,于是,拉着她手儿到庙内共谐**。后来,女子干脆找到学舍与家骥幽会。就这样,晚上来,早上走,两人悄悄来往。没两个月,家骥骨瘦如柴,元气大伤。永安问儿子是怎么回事?家骥支吾其词,做父亲的以为用功过度,再三嘱咐注意身体,不可苦熬。同舍学子问家骥,他更不肯透露这秘密了。学正张盥见秀才脸色灰白,而且泛青,认定是中了邪,一再追问,家骥这才吞吞吐吐讲出原委。考虑姑娘名誉,却是瞒住桃花夫人庙的浪漫邂逅,只说是附近村庄上的姑娘常相往来。张盥跌着脚埋怨道:“我看你活不成了!想想看,如果真是良家女子,哪能每天晚上到学舍与你同眠?不是鬼就是妖怪啊!你要活命,赶快想办法降妖祛邪!”这话让家骥害怕了,请教道:“她已缠上我,学正,您看我该怎么办呢?”张盥皱着眉头寻思一会,找来一口针,穿上一根红丝线交给家骥:“今晚那女子来了,你悄悄缝在她裙裾上……”当天晚上,女孩子来幽会时,家骥按学正说的办法做了。

第二天早上,张盥吩咐所有学子分头到庙庵寺观祠堂等处查验,结果,在桃花夫人庙的佛龛里,有人发现桃花夫人的裙裾正好别着那口穿红丝线的钢针。于是,从长春观请来一位道士,烧化黄表,在桃花夫人塑像上粘贴咒符,套了绳索命十多位学子齐力拉倒。塑像轰然倒地时,从佛龛里窜出只毛葺葺的大狐狸!再看塑像,底部有碗口大一个洞,里面有一窝稻草,若干鸡骨,几绺狐狸毛呢!狐狸精虽没斩杀掉,从此,再也不见它作祟。家骥虽然身体康复,终日怅怅,读不进书!

这事轰动一时,其后,甚至为晦堂居士编入《续汉口丛谈》一书。

永安见儿子进学无望,要他跟随学医,家骥也不感兴趣,整日价与英国天主教的传教士厮混,嘴里咕咕哝哝说洋话。气得他直骂:“山东驴子充马叫!”

永安刚到汉口那刻,尚未找到药店坐堂,租住傍后湖的一家农舍。这里,远古时期,是片横亘湘鄂的内陆海,名叫云梦泽,不知什么时候萎缩为八百里洞庭湖,后来,汉水像条无羁的恶龙,在云梦泽遗址上随意翻腾,肆虐无忌,兴风作浪,冲决一切,这片后湖就是由云梦泽遗址,汉水故道积淤而成。三百多年前,汉口仅有现今汉正街、黄陂街、花楼街一长溜地段,像只泊在长江、汉水、后湖万顷波涛上的大驳船。夏秋涨水,四面巨浸……

公元1644年,明崇祯十七年,汉阳通判袁昌,上起桥口,下至马王庙附近堤口,修道半月形十里长堤作为屏障,护定大汉口这块发祥地。又利用取土筑堤形成的壕沟引汉水入长江。从此水患大减,汉口变得稳定繁荣。人们称堤为“袁公堤”,俗呼“长堤”。又因两丈宽的壕沟萦回如带,给个雅致名儿:“玉带河”。

潘永安总是亲自去湖心山岗和湖滨一带采药制药。一日,大夫包艘小船到后湖里芦洲上找蛇蜕入药,摘艾蒿碾制艾绒。不料,船到湖心,陡起大风将船吹翻。船夫的水性是师娘教的,只顾得了自己,睁着眼干瞅医生在湖里打扑腾,载沉载浮。

千钧一发之际,有两位打鱼人救了潘永安,背到苇丛茅屋,给他灌姜汤,换衣服,烧火暖身子,又置办酒肉款待。两位渔人是哥俩,哥哥叫陈仇清,弟弟叫陈正明。永安感激两人救命之恩,又听他们谈吐不俗,从此引为知己,常相往来。

第二年仲春一天夜里,医生正要吹了蜡烛休息,听到一阵紧急拍门声,并且,急切呼喊:“潘大夫请开门,潘大夫请开门!”潘永安猜测又来了急诊,岂知,拉门一看,面前站着陈正明,浑身血淋淋,一手抱个三四岁的娃娃,一手提把大砍刀,惊诧之下,正要问是怎么回事?陈正明告诉道:“实话对你讲,我兄弟俩是白莲教的,志在反清复明……”永安赶紧请他进屋来。

“怪道那天说到扬州十日,嘉定屠城,你们咬牙切齿,不住地拍桌打椅,感叹不止。”

“我们被人出卖,哥哥嫂嫂全遭难了。这是我侄女小莲,今夜我将她托付于你,三天后抱走。如果我没来,定是遭难,日后,会有个手持白莲花玉佩的人前来合对领取……”

这时,明月也从里屋出来,陈正明刚才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她接过小女孩说:“二兄弟,不管什么时候,我保证会把娃娃毫发无损还给你,看你浑身是血,坐下让永安瞧瞧你的伤势吧!”陈正明答道:“我不打紧的,全是溅的清妖的血!拜托了,他们马上追过来了,我得走了!”说罢,拱手别去。

没一会,外面人声喧嚷,有人高喊:“船在这里,人肯定没跑远,仔细搜索!”接着,四处响起拍门、踢门声。永安点支蜡烛开门装做探视,迎着擎火把的士兵问:“官爷,出了什么事吗?是追捕江洋大盗么?”

“你看见一个手拿砍刀、浑身是血的瘦高年轻人没有?”

“没有,没有。我是听到动静才开门呢……”

“你家几口人?”随着这声凶狠喝问,几名如狼似虎的士兵冲进门,床下屋后翻腾一阵,不见异样,方出来朝当官模样的人摇摇头。那家伙手一挥:“堤街去搜,跑不了他!”

闩好门,进房时,潘永安抹抹头上冷汗,问明月:“娃娃呢?”听夫人回答,我把她同巧云彩云放在一起睡了呢,不免显出后怕:“我真担心孩子吓得乱叫唤……”这刻,小莲将被子一掀,坐起身朗声说:“我才不害怕清妖呢,杀,杀,杀!”

女娃娃很听话,机灵,懂事,一家人都喜欢她。然而,三天过去,陈正明也没转来。明月悄悄问她:“想不想叔叔?”小女孩瘪瘪嘴拉着哭腔缓缓地点头:“想……”随后自解自劝:“可是,他要杀清妖呀……”巧云抱着她流下眼泪,像个大人似地安慰道:“我的小莲妹妹真懂事啊!”其实,她只比小姑娘大两岁。

转眼过了一年,不但陈正明,也无有手持白莲花玉佩的人领走女孩子。刘氏夫妇料定陈家人全遭不测,决心把娃娃当自己儿女抚养成人。实际上,小莲早就一口一声喊两人爹妈了,似乎忘记父母和叔叔,只有当她低着头独自黯然出神时,才看得出小小心灵里怀着何等思念和忧伤!这情景让人格外怜爱心疼,潘永安不知小莲生辰,就将陈正明托付的日子作为小姑娘生日。这天晚上,夫妻俩合计给女孩子扯什么衣裳,打多重手镯、项圈,有个女人找上门,问明是潘永安医生,纳头便拜,感激不已。随后,从怀里掏出一块白莲花玉佩递给医生审视。永安找出陈正明交给的玉佩一比,恰好相合,正待开口,女人告诉他,那夜二当家的返身泅水逃脱。但是,没多久又被抓住,费尽力气也没能救下,他最后被解往北京枭首示众。这次来,是要将小莲带走……潘永安不免伤感一番,思忖有顷,说:“看你们时时刻刻身处危境,四方奔波,不如让我将孩子抚养成人再交还给你,未知大嫂意下如何?”女人菀尔一笑:“多谢大夫美意!已经给你添了不少麻烦,怎么再好搅扰?主要是我们有教规……娃娃还要继承她父母遗志啊!”潘氏夫妇知道挽留不住,把在里间同两个女儿读书识字的小莲喊出来,告诉道:“这婶婶接你去叔叔那里呢!”女孩子高兴得跳起来叫道:“真的?”说着,抱起女人抽泣道:“我好想叔叔啊!”明月从手上褪下一对玉手镯给小莲戴上,抹着眼泪说:“娃,看见手镯就像见到你田妈妈了!”小莲反身紧紧搂起明月,含泪点头:“妈,爹,我会天天想你们的,天天想两个姐姐和哥哥……”说着,要到里间同巧云彩云告别,潘永安拦阻道:“算了,免得两个姐姐舍不得哭鼻子!”女人也催促快点赶船,小丫头这才抹着眼泪挥着小手告别:“爹,妈,小莲会常来看你们的啊!”

在以后的日子里,小莲果然由人带着常来走动,每次给俩老和潘家兄妹带来好多礼物。自潘永安打响名声,收入渐丰,在后湖边盖了房子,姑娘来得更勤。她来时,常就《黄帝内经》《金匮要诀》《神农秘笈》上面的疑难请教医生,潘永安直夸她有志气,又暗忖,姑娘家学这些做什么呢?上个月,明月见小莲已长成风姿绰约的大姑娘,叹息道:“要是家骥没成亲,娶回做媳妇多好啊!”永安不屑地:“他那花痴会等到今天?”

家骥自出了桃花夫人庙那事,潘氏夫妇担心再生纰漏,赶紧找个姑娘为儿子完婚。岂料这媳妇是广东人,也忒另类,后悔在广州没入天主教,小俩口成天叽哩咕噜,让潘永安直感家宅不安,要他们一旁单另过日子。这下可好,小夫妻干脆在堤街开起洋货店,倒腾什么西洋钟、洋香水、洋布、洋灯、洋油……气得医生骂道:“这回被一只洋狐狸迷住了,恐怕长春观的道士掉了令牌――都没法了啊,总有天会把灵魂都卖给洋鬼子的!”见鄙薄儿子,做母亲的很不乐意。明月尚未开腔,彩云嘴一撇:“小莲哪会同哥说到一起?姐姐要是个男儿身还差不多,小莲从小就与她合得来!”巧云笑着搡妹子一下:“姑娘家,真不知羞呢!”潘氏夫妇的家教使巧云总认为隔着出嫁的人生道路十分遥远,清纯得几近幼稚,宁静得有些蒙懂,直到有天去后湖边洗衣服,先将皂角包在衣服里用棒捶使劲捶打,然后抖抖,提起在水里清摆干净,用竹篮挽起回家,路途,遇见昔日房东何老三,何老三打个惊张:“这不是巧云丫头,都长成水灵灵的大姑娘了!该出嫁了吧?找到婆家没有?我给你当媒人,好啵?”说着,涎皮赖脸拉拉扯扯,声称湿衣服沉重,帮她提回去。她红着脸躲闪开,慌乱绕道跌撞回家……心儿咚咚跳了半晌。这才感觉自己已经长大了,从此,羞于听到男婚女嫁之类事儿。

潘家姊妹性格反差颇大,巧云像永安,温驯矜持,彩云像明月,执拗刚烈。巧云因父亲不喜欢“洋板眼”,哥哥要送她一只砝琅磁怀表,连连摆手,不肯接受;彩云倒是隔三岔五缠起家骥扯洋布,要香水,不管老爹唠叨。

潘家夫妻并不相信“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古训,给女儿讲解四书五经,教授针线女红之余,允许小姐妹读些“闲书”,但是,仅限于《山海经》《列异传》《西京杂记》之类,大夫认为,可以开阔眼界,活络思想。《红楼梦》《金瓶梅》不在之列,尤其是《金瓶梅》,诲**诲盗,文字粗鄙,腐恶不堪,哪能入目?尽管如此,两姐妹还是在书缝里找到各自喜爱的题材,巧云爱读谈生与鬼恋爱,彩云欣赏宋定伯捉鬼卖钱,巧云哀伤韩凭夫妇,彩云赞叹干将莫邪,不一而足。

听见两个女儿打趣,不由让潘永安想起巧云同王家订的亲事。

当年,他同明月从青石桥逃出,首先到白?镇堂妹家落脚,而后才下汉口。故而,每当回乡,免不了带上礼物看望王潘氏,表示感谢。有次,带着巧云到白?镇,瞧义成和女儿玩得十分开心,且眉清目秀,礼数周全,永安很是喜欢,王潘氏也中意巧云,酒席宴前,两位长辈给他俩订了娃娃亲。只是,多年已没走动,不知王家现在如何?

医生心里想着,口里不觉说了出来。明月瞅丈夫一眼,问:“管王家如何!未必吐出的唾沫还能舔回来?你不会学我爹吧?”永安回答:“那哪会呢,但是,人是会变的,如果不成器,譬如,家骥小时候……”没听他说完,夫人抢白道:“就只这一个儿子,你怎么总搁不得他,老拿他说事!怎么叫不成器?说变,怕你想变吧?”医生笑笑不吭声。

巧云听父母提到自己与表哥婚事,先是害羞地低下头,接着,见双亲几乎争执起来,站不住脚,赶紧回到后房躲避开。外面起了风,吹得窗户嘎嘎作响,还传来后湖浪涛的汹涌声。姑娘的思绪像大风拂动的柳丝,婉转飘**,难以安定,有的还像吹落的叶片飞向遥远的天际……同义成哥最后一次见面应在五年前,老听大人笑话我俩是“亲上加亲”,“你马上就姓王了啊”,要我把姑妈叫作“婆婆”,怪羞人答答的。表哥就像没意识到,仍旧如同儿时,拉起我的手儿要去菜花地捉蝴蝶,要我到屋后打桑椹,或者要捉只蚂蚱点野火烧熟了给我吃,瞟见有人朝我们笑,我恼了,手一甩,说:“你怎么还像小娃一样?”

“谁像小娃?我马上下田干活,攒好多钱盖房子买田地,重振家业!”

这志气让我又钦佩又羡慕,叹口气:“唉,我长大不知做什么……”

“蕲黄自古多名医。看,庞安常、李时珍、万全,还有你爷爷,你爹,源远流长,要学,真算门第师,你可以学医嘛!”

“学了又怎样,一个女孩子家家,怎么给人看病?”

“那就好好读书呗!”

“读了书又能怎样,女孩子又不可以考科举!”

“读书不见得全为状元及第嘛,没听说,书到用时方恨少……”

这解释显然有道理,使我想起平素读书时的一些疑难,问他,为什么同是皇帝和妃子的故事,譬如,周幽王与嬉妹,商纣王与妲己,唐明皇与杨贵妃,都算红颜祸国,人们总是指责前面的两对,倒是同情唐明皇和杨贵妃?再说,白居易写道:“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既然无人私语,白香山怎么知道他们说些什么呢?

第一个问题,他回答很利索:“因为李隆基与杨玉环感情真挚动人,后人往往忘记或者淡化他们贪欢误国的过错,抱以同情,再说,烽火戏诸候,炮烙忠臣太过份,唐明皇至少还没这样昏庸残暴嘛!”说到第二个问题,他笑笑,搔着脑袋半天答不出。这让我幸灾乐祸了:“你也不明白吧!”他又一笑,说:“诗歌不是信史,可以天马行空想像的。譬喻,我俩这会说话,旁边也没人听见,要是写成闲书……”说到一半,他打住了,并且脸儿红了,这让我感觉他在调戏人,显然,他两次发笑不是被难住,而是坏笑!尽管他赶忙赔礼说:“这比方不恰当……”我气哭了,说句:“尽欺负人!”捂起脸跑开了,再也不理他。

可是,他的志向,他的学识,多么令人佩服啊,回忆他的话,心里暖乎乎……

巧云刚想到这里,妹子进来了,笑话道:“姐,爹妈正谈你的事,怎么跑开呢!”

“你也欺负人家!”

“我也?还有谁呀,你从不敢顶撞爹妈的,该不是义成姐夫吧?”

“就是你!看,这会又胡说八道了!”

“好姐姐,我逗你玩儿的。说真的,我惟愿你好,所以,留在前头听爹妈谈……”

“哪个烦劳你听啊!”

“你听,最后爹说些什么?”

“我懒听!”巧云嘴一噘,转过身。

“好,你懒听,但是,我瞧你耳朵在动呢!”说着,彩云拍手笑起来。巧云气笑了,红起脸要揪妹子耳朵:“我倒看你耳朵动不动!”彩云讨了半天饶,她才罢手。

“姐,爹说,义成来了,不能住我们家。妈说,他除了我们,举目无亲,未必住旅店?那哪能住得起?爹说,我给他找地方……听,爹是不是真变卦了?你打算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巧云说着,眼泪漫了出来。

“要是我呀,同义成哥跑回麻城!爹妈当年不也是私奔来汉口的?”

“不孝的东西,你怎么这般道论老人!”

“平素你不是钦佩司马相如、卓文君,张生和崔莺莺,事到临头,为什么不学他们?”

“我做不出来,也不想那么做……听天由命吧!”这个晚上,巧云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一时想,爹平日通情达理,不可能做出绝情的事,一时又想,这些年眼见家境宽裕,说不定爹另有想法,老人家不也说,人是会变的么?

巧云就这样在焦虑不安中过了几天。这日上午,彩云匆匆跑来告诉道:“姐,义成哥昨天下汉口了,爹还真不让他进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