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一)

旧历年过后,温兰从秘书处调走了。她将调到市林业局做一个闲职科员。那是个在很多人眼里的好工作,不用负很大的责任,除了应付上级检查,就是坐在办公室里喝茶看报纸。

然而对于曾经雄心勃勃的温兰来说,这显然是个沉重的打击。

李艳屏从佟定钦办公室退出时,正好看到温兰在收拾桌子。按道理,档案尚未过去,人事关系没做好,是不需要急着走的。但市府在这方面有点像《红楼梦》里打发丫环,说一句走就走了,反正留下也没多大意思。

此时已经下班,秘书处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温兰面临人生如此大的转折,心情自然不会好。她把自己的东西统统扔进一只大纸箱,对李艳屏惨淡地笑,说:“小李,我走了,将来有机会再合作。”

李艳屏点点头,说:“走好。”

温兰动了动嘴,仿佛还有什么话要说,李艳屏果决地转头走了。她怕温兰像个被抛弃的怨妇似的,跟她搬扯秘书处的是是非非。过了一会儿,李艳屏收拾好佟定钦的办公桌,也准备下班了,出来一看,温兰还呆呆地站在原处。

“走了好,”李艳屏忍不住安慰她,“市府这地方,人事太复杂了。”

温兰点点头,说:“你多保重,你为人处世比我精明,只要不出大错,将来一定前途无量。”

李艳屏点点头,她没想到温兰到了这时候,还对政途存在那么强烈的留恋。

送走了温兰,秘书处表面上仍是风平浪静。然而底下的波涛汹涌,是每个人都小心防备着。李艳屏也想明白了,有人的地方就有政治。别说市府,就是在市属某局,局属某科室,哪里不是人事斗争,哪里不是阴谋诡计。在通往政治的道路上,每个人都像踩着高跷过河,稍有不慎,就可能粉身碎骨。

虽然温兰已经离开了,李艳屏还是时常拿她的例子警醒自己:不管什么时候,都要打醒十二分精神。没有人能保证什么时候有暗箭射来,哪怕是从事最简单的文秘工作,哪怕与佟定钦有着亲密的关系。

新年伊始,各地方的考察交流活动日益频繁。说考察也好,说旅游也好,尽管是走马观花、行色匆匆,还是有不少外省地市级城市主动联系H市,提出要到H市借鉴先进的管理经验。佟定钦频繁地履行着接待任务,并在各种考察活动中,总结出一条H市最佳的参观考察路线,以接待H市的姐妹城市——美国Z市的市长一行。

Z市是美国某州的一个中等城市,地处繁华,商业发达,与H市在S省的地位相当。五年前与H市结为姐妹城市,从此每年的三月都会组织一次访问活动。早在一个月前,市府接待办、外事办、秘书科、后勤中心就各自忙开了。好在这是有例可寻的工作,各部门各司其职,忙而不乱,到了Z市市长罗特一行到来之时,整个接待工作都表现得井井有条。

一般说来,在各种各样的考察接待活动中,吴英是不需要出席的,可是像接待Z市市长这样的外国友人,因为对方是携夫人前往,根据国际惯例,吴英也必须以佟定钦夫人的身份作陪。不管吴英是否乐意,在各大小宴会上,她必须以庄重严肃的打扮挎着佟定钦的手臂出席。

考察行程早就定好了,接风宴、考察H市科技新区、音乐厅、古玩市场、潘园。其中潘园是考察行程中的重头戏。

“潘园”是明末一位驻留在南方的将军曾经住过的官邸,现在成了H市著名的民俗文化公园。它的设计带着江南庭院的风味,亭台楼榭,斗角勾檐。在花卉植物上又有南方植物的特色,一年四季,鲜艳妖娆。佟定钦在任副市长时,曾提议把它扩建成代表本地民俗特色的风景旅游点,得到了当时市长于佑森的认同。在佟定钦的指示下,H市著名的刺绣、陶艺、雕刻、书画等传统手工技艺统统驻扎到潘园内,形成刺绣一条街、陶艺一条街、雕刻一条街,俨然还原出一条古代商贸街的风貌,颇能代表H市特色。潘园是佟定钦引以为傲的政绩之一,每逢大小考察参观活动,佟定钦都会建议到潘园看看。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H市府一行人浩浩****地开进了潘园。正是三月时节,百花盛开,亭台楼阁间布满了各式各样的花卉,颜色斑斓,生机勃勃。刺绣一条街里髻发如云、红袖飞彩,一身明朝衣妆打扮的绣娘们正低头一丝不苟地劳作,场面古朴有趣。那些对中国传统文化非常有兴趣,但只略懂一二的Z市老外们,简直看得入了迷。

佟定钦向Z市市长罗特介绍:“我们H市工艺城即将于明年完工。工艺城完成后,整个H市就有能力筹备一个大型的南方传统民俗工艺展示会,推动我们H市的民俗工艺品走向世界。”

罗特先生对佟定钦的“宏伟政绩”点头称道。在路过古玩店时,他忍不住伫足欣赏那些奇妙的榄雕工艺,戴上老花眼镜仔细观赏手指般大小的榄雕龙头。众人都为这一次行程的完满安排感到愉快。不过,就在这时,李艳屏注意到,跟随在佟定钦身后的吴英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是的,这些在老外眼里新奇不已的玩意,对于已经逛过无数遍的吴英来说,是多么的枯燥无味。好在这时,跑市政线的记者们拍了进园的照片,领了通稿,已经纷纷散了。佟定钦吩咐外事办乔主任:“接下来我们自由活动,把记者及其他无关人员都遣走吧!”

(二)

偌大的潘园,此时就只有市府的接待小组及Z市市长一行。吴英没有注意到佟定钦脸上的不悦,而李艳屏却是看出来的。假如市长夫人的呵欠被记者们拍到,那影响该有多坏。吴英毕竟是在小别墅里待久了,不记得市长夫人该怎么当了。

参观继续着。佟定钦陪同罗特走在最前面,两位市长夫人紧随其后,其他人识趣地稍落后于他们四位。在罗特市长的夫人萝莉面前,吴英显得有点相形见绌。罗特夫人的年纪大概与吴英差不多,但无论是身形体态,还是言谈举止,看上去都比吴英得体。此次出行,罗特夫人显然精心履行着市长夫人的责任,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穿着打扮配合了参观行程。而站在她身旁的吴英,虽然也穿了一身昂贵的套装,看上去却是不伦不类、松松垮垮的,像是她配不上那身衣服。佟定钦很介意地上下打量着吴英。国家对政府的领导人及配偶形象是有要求的,市府每周都安排有培训课程,由专业形象指导给女领导、领导夫人们上课,可吴英一次也没参加过。

佟定钦的这点心思,不管怎么掩饰,也逃不过李艳屏的眼睛。她在心里感到了几分平衡:谁说市长夫人是命定的。做了市长夫人的那个人,未必是最合适的那个人。

罗特夫人对刺绣工艺非常有兴趣,在刺绣坊里简直挪不动脚步。她很高兴地掏出自己的手机,对着美丽的绣娘们不停拍摄。佟定钦陪着罗特在前面边走边聊,罗特夫人与吴英却因此落在了后面。为了让罗特夫人有足够的时间拍照,佟定钦命令大家暂时停步。然而,罗特夫人朝大家摆摆手:“你们先走,我随后就到。”

罗特先生点头同意,说:“让她做自己高兴的事。”佟定钦点头,吩咐李艳屏说:“你陪着她们两位。”

吴英尽力地堆出满脸笑容,配合着罗特夫人的好奇。但她不会英语,与罗特夫人基本上无法交流。罗特夫人拍了几张照片,又挑了几块绣品,脸上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眼见着大队人马就要消失在小径尽头,她突然像小孩子般顽皮地一笑:“哎,不好,我们要去赶上他们才行。”

潘园四处是纵横交错、流水潺潺,其中一条主溪穿园而过。这位罗特夫人身处异乡风情,童心大发,颇有精神地跳到主溪边一块石头上,说:“这样可能快些。”小溪虽然水浅,被水流冲洗过的石头上长满了青苔,显然有滑倒的危险。李艳屏正想阻止,罗特夫人已经蹬着纤细的高跟鞋,咿咿呀呀地从石群中穿过。

“佟太太,你可以过来吗?”罗特夫人在对岸喊。李艳屏将原话翻译给吴英听。吴英犹豫了一会儿,李艳屏说:“既然罗特夫人可以,我们也能跳过去。”

听了李艳屏这句话,吴英无可推托,只好摇摇晃晃地踏上了大石。可怜她平常缺少锻炼,又没平衡感,站在那光滑的石头上,听到哗啦啦的水声,不由得生起了惊慌。李艳屏在一旁大声喊:“吴姐,小心!”然而这一声喊,更让吴英吓了一跳。她无法控制地摇晃了两下,脚底一滑,像个大秤砣般,“砰”地掉入水里。

(三)

落水激起声响实在太大了,引得佟定钦和罗特一行都不禁回头。当看到市长夫人正像个笨重的冬瓜般浸在水里时,每个人都神色各异,没有人知道该如何作出恰当的反应。

佟定钦即使情商再好,也难掩饰自己内心的尴尬。众人回过神来,忙着把吴英搀起,替她抚胸口,抹万金油。好在小溪水浅,吴英只是呛了两口水,没有任何生命危险。然而吴英始终紧闭着双眼,气息微弱,似乎已经失去了意识。外事办乔主任说“坏了,出大事了”,急着要叫救护车,吴英这才有气无力地摇摇手,说:“不用了,我没事。”

市长夫人不慎失足落水,还是在外国友人面前,这新闻要是传出去,不知道会引来多少人笑话。佟定钦当即铁青着脸,吩咐乔主任做好保密工作。乔主任忙着点头,转头吩咐随行的各位,只是残留在他嘴角边的笑意,怎么也掩饰不住。佟定钦不好在此时发脾气,只得继续招呼罗特先生,转移大家的注意力。

这件事情导致吴英整整三个月没出门。她借口受了惊吓,请了悠长的病假。在佟定钦的示意下,整个事件就当从来没发生过,不许任何人提起。然而佟定钦知道,吴英的落水大冬瓜形象,已经深深地印在每个人的脑海里,不可能被抹去。事后,为了替自己挽回面子,吴英把错误推到了李艳屏身上:“那个由你亲手培养起来的小李,亏得你还常说她伶俐。那天遇到这么个进退两难的情况,她就应该替我推掉。”

这件丢脸的事,让佟定钦生平第一次对李艳屏说重话。也许是习惯了在女人间周旋,佟定钦非常了解女人心底的那点情绪。在这件事上,他心里也有数,假若李艳屏上点心,吴英是不会出这个差错的。怕的是李艳屏想对吴英取而代之,有心引导她出这个丑。从来情人都比正室多心事,这种假设也不是不可能的。佟定钦沉下了脸,不阴不阳地告诉李艳屏:“吴英是与我结合了二十多年的妻子。我对你有感情,但同时也要顾及我的妻子。以后再出现这样的场面,我希望你能看在我的面子上,替吴英照看周全。”

李艳屏默然地点点头,说:“你放心,我会尊重她的。”佟定钦看她承认错误的态度好,又转而哄逗她说:“你真是个聪明伶俐的。要是你做了市长夫人,什么人也不是你的对手。”

李艳屏听了这话,只是笑。她知道,在佟定钦心里,她永远也不可能是“市长夫人”。

吴英固然是饱尝了三个月的羞愧,李艳屏心里也不好受。她常常一个人坐在深夜的大厅里,回想起当日的一幕幕。那沉重的落水声,那水花四溅的场面。她记起来了,她是想喊的。在那落水的瞬间,她想大声喊“救命”。李艳屏情不自禁地张开嘴,然而正想呼喊,却感觉一股咸湿的溪水漫进了嘴里。她吓了一跳,拼命地挣扎,总算喊出了声音,却突然从梦中惊醒。

(四)

五一前夕,佟定钦去了澳门。

佟定钦跟许多政府官员一样,有一种无法形容的、不可抑制的赌博瘾。他自我分析道,这种心理也许跟长期的压抑和暗斗有关。其实整个官场就是个大赌场,只是谁输谁赢,谁倒霉谁走运,一时半会儿不能从表面看出来。而赌的好处在于双方对博、输赢立见,要转运、要翻身也在瞬间。

佟定钦这一次的澳门行程有些突然。也许是吴英落水事件让他有了警惕。他需要借一次出行好好思考他的私人问题。佟定钦选择了澳门。去澳门不带李艳屏就显得很合理。而吴英是更不可能去澳门的。佟定钦把工作安排好,就约了市属三个局的局长,带了司机小杨前行。

澳门的赌场,永远是一副金碧辉煌、纸醉金迷的景象,使身处其间的人,凭空产生一种经济富足、钱永远也用不完的错觉。场内永远灯火璀璨、人声鼎沸,让沉迷在赌局之中的人意识不到时间。

佟定钦选了一家常去的赌场,这家赌场拥有在亚洲数一数二的赌桌数量。赌场极尽豪华奢侈,相应配套的是五星级酒店,即使不想参与赌博,也能购物、桑拿、观看表演,或者睡个好觉。由于不带随行人员,佟定钦亲自去办开房手续。落实了住宿问题后,他大手一挥,带领几位局长换筹码,选赌桌,脸上露出了极度兴奋的笑容。

有人说,十赌九输。也有人说,想赢钱的唯一窍门就是,永远不赌。这两种说法都是正确的。不过对于已经在赌的人来说,就好像佟定钦一样,把赌视为一场消费。赌赢了是意外之财,心里分外高兴;赌输了,就当自己付了娱乐费,千万不要心疼花出去的钱。

佟定钦先是压了几把骰子,很快就赔进去了。几百块的损失他不在乎,随即又换了一把筹码。他抱着游戏的心态,每一把压得都不大,输了就输了,绝不花时间去心疼。他知道要是怀有扳本的心态,就只会输得更多。他这次出门带了整整一万块钱,本来就是打算输掉的。

那宽敞的赌场里放了十多种赌具,总共七八百张赌桌。每张赌桌前都零零散散地有些客人。一张大赌桌旁围簇了相当数量的人群,众人一起低声喊“爆”,佟定钦也凑去看热闹。

佟定钦特别享受翻开牌的那一瞬间,一切谜底全然揭晓。人的所有情绪在那一刻集中爆发到最顶峰。赢了,固然高兴;输了,是买个极度的挫败感。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比知晓上天对自己的眷顾更兴奋。虽然老人家常说,人生在世,三分天定,七分人力。可有时就那三分天命,让一个人满盘赢,或者满盘输。

一行人玩着玩着,慢慢地便走散了。三位局长中的康局和尹局分别去玩百家乐,另一位魏局去看别人玩轮盘。佟定钦玩骰子玩腻了,就凑着康局玩百家乐,玩了有四五轮后,尹局也加入进来。佟定钦押了几回,竟然都赢了。他表面上不动声色,脸色却是前所未有的快乐。在日常中,这些局长们都唯他马首是瞻,他毫无疑问是赢家。但是在赌桌上,赌的是运气,输赢由天定。佟定钦没想到自己真是受了上天的眷顾,连赌运都比他们强,内心的自得感瞬间膨胀。

然而也就在此时,司机小杨匆忙跑来,俯在佟定钦耳边小声说:“不好了,听市府的人说,下午吴书记拆到一封信访,反映佟市长去澳门赌博的事。”

佟定钦正准备下注,听了这消息,连最后一盘也不赌了。他把筹码重重地掷在赌桌上,说“走”!两位局长一看他的脸色,知道出了问题,忙招呼着轮盘边的魏局,一同回酒店。

几个人在酒店房间里坐下,一起商量怎么办。几个局长纷纷大骂,是谁这么不知好歹,竟然敢告市长的状。佟定钦沉了脸说:“现在首先是要赶回去,再想办法把这件事压下来。”

坐在回程的车里,几位领导都显得无精打采。事情既然已经传到吴兴浦耳朵里,那肯定是要出大问题了。大家都知道佟定钦与吴兴浦面和心不和,为了国际会议中心的工程项目,几乎撕破了脸。

佟定钦强装镇定,焦急地思索着事情的解决办法。在那一时刻,纵然是积累了半生官场经验的他,也不禁慌了手脚。他很清楚在重大问题前,政府实施的是“一票否决”制。不管积累了多少年的政绩,只要犯一件错误,就被视为“一文不值”。而就在上个月,市府才接到中央纪委的一个通知,要求官员一律不许出境赌博。可他却在不足一个月后明知故犯,岂不是不把中央的文件精神放在眼里。消息既然已经在市府传开,那他佟定钦如何找到立场?

佟定钦把手机握在手里,脑子里翻江倒海。他心里清楚,他的属下,他的亲信,他的朋友,全都必须在这关键时刻派上用场。他原想打电话给父亲的老下属,远在北京的一个部委,然而思虑再三,还是改变了主意。在这个关键时刻,找什么人,做什么事,实在要想得很清楚。他又思考了一阵,最后拨通了李艳屏的电话。

此时,李艳屏正坐在大厅里无聊地看电视。佟定钦扔下她独自去澳门,多少还是让她产生了些想法。她隐隐感觉到,这是她制造出吴英落水事件后,佟定钦对她产生了不满的结果。可是,对于女人来说,讨厌着与自己分享男人的另一个女人,又有什么错呢?她不算计吴英,难道吴英就不会针对她吗?难道佟定钦竟天真地希望着,她能跟吴英像姐妹般相处?有好几次,李艳屏几乎想对佟定钦说,她恨透了吴英。她跟吴英,根本就像历史上的楚河汉界,不是互相隔绝,就是互相冒犯。

然而,就算佟定钦明白她的意思,最终也只会向吴英让步吧?李艳屏自嘲地想。是的,佟定钦是绝不会为她着想的。没错,他喜欢着她的年轻和漂亮。可吴英才是他的名媒正娶的老婆,是堂堂正正的市长夫人。

那就这样算了吧,她神经质地笑着,反正也累了。暗算吴英的事只是让她高兴了几天,再回头一想,觉得心里很难受。她发现自己都做的是些什么事啊!明明自己是人家家庭的第三者,还有脸去暗算人家。

电话响了,李艳屏极不情愿地去接。此时,她全然预料不到这电话将带来一个多么重磅的事件。

“喂,艳屏吗?”佟定钦放低了声音问,他不敢立即吓着她。就在前往澳门的路上,他还在想,在什么时间,以什么方式恰当地与她断了。可是现在,他发现当危机来临时,他唯一可以信赖的,只有她。

“怎么了?”李艳屏问道。

“听信访办周主任说,下午有人写了匿名信给吴兴浦,反映我带队去澳门的事。”佟定钦沉重地说。

就像是有经验的野生动物触碰到夹子,李艳屏立刻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她是天天浸泡在文件堆里的人,自然更了解违反政治纪律的后果。

“谁呢?信访办堆了成山高的信件,没有半年处理不了。这一封倒是见了鬼,当天就到了书记手里。”李艳屏迅速地为佟定钦提供分析。

佟定钦无奈地冷笑:“过去我去澳门,吴兴浦从不过问。上次他跟我说,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我没在意。现在我明白了,他是下决心要除掉我的。他早就计划好了,今晚就把消息放出去,明天一大早,我看他就要向我兴师问罪了。”

李艳屏认同道:“假如不是他指使,绝不可能传得如此迅速。知道你们去澳门的,必定是市府内部的人,而市府内部的人,谁敢跟你捅这一枪。”

佟定钦想了想,长叹一声:“他果然是个气量小的。”

李艳屏心里徒地一惊,说:“那你认为他具体有什么打算?”

佟定钦在电话那头沉默许久:“那得问他才知道。”

李艳屏从佟定钦的话语里听出了懊悔的意味,只不知道他懊悔的是去澳门赌博,还是与吴兴浦的明争暗斗。佟定钦又沉默了半晌,说:“我们现在正从澳门赶回来。你打电话给吴兴浦,就说我待会回来向他承认错误。”

李艳屏没想到,佟定钦最终打算向吴兴浦服软。

“你先想清楚再说,”李艳屏虽然也慌了心神,却还是替佟定钦一五一十地分析,“照我看来,吴兴浦的真正目的要是为了你向他服软,会先向你或许身边的人警示,而不是在市府里到处放出风声。他现在有心把事情捅出来,闹得整个市府人人皆知,那意思很明显,他根本不打算替你挽回什么。”

佟定钦在颠簸的车厢内沉默了,李艳屏的分析点醒了他。他确实没有想到,吴兴浦竟然会小器到这一步。市委书记与市长不合不是什么新鲜事,远的不说,仅是S省内,佟定钦所知道的就不少。可是争议归争议,大家不会断然撕破了脸,较真到非要把对方斗垮的。吴兴浦这么做,简直就像一个人在垂死前,做失去理智的事情。佟定钦恨恨地咬着牙,对李艳屏说:“你说得有道理,我要再想一想。”

(五)

那天晚上,整个市府被一股阴霾的空气笼罩着。那是一种人人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氛。有人愁肠百结、有人眉开眼笑。身处在政治的中心旋涡里,每个人都感觉到,一场真正的风暴就要来临。大家都想知道,在这场变数里,有多少人成功登陆,有多少人粉身碎骨。

那天晚上,整个市府大院的电话都异常的繁忙。那一张在暗地里铺开的关系网,默默地联结上了每一个人。这张网千丝万缕,纵横交错,谁也别想逃得过。而佟定钦就处在网的中央。他成为所有人忙碌的原因,成为某些人失眠的症结。所有的电话都只围绕着同一个讯息:“佟定钦这次可能要栽了。”

佟定钦原本想打电话给吴英的,想想又放弃了。自从吴英的父亲去世,一切围绕着吴英父亲的重大关系都烟消云散,残存的那点交情,已经无法解决这么重大的问题了。吴英是个病急乱投医的人,她知道就等于整个市府都知道了。而市府的那些人,谁不想趁着这场混乱捞点好处。

将近十点的时候,李艳屏颤抖着,给佟定钦打了个电话。她有个妙想天开的主意,但实在太冒险了。此时,佟定钦一行的车刚刚驶入S省境内。佟定钦的心情随着汽车激烈地颠簸,李艳屏简略地叙述了她的主意,佟定钦一直铁青着脸。听她说完,他叹了一口气说:“这件事要是失败了,那我佟定钦可是从此万劫不复了。”

“假如失败了,就算到我头上,你一概不知。”李艳屏坚决地说。

她庆幸这时隔着空间的距离,佟定钦看不到她的表情。从来没经历过政治大事的她,已经紧张得面目僵硬了。在佟定钦向她述说了事情的一切经过后,她在焦躁中思考了很久。她为佟定钦感到担心,也是为自己感到担心。她跟佟定钦已经是共一条船的人了,假如佟定钦这条船沉了,那她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身在市府中,既然有了明确的主子,那就一定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因此,哪怕是铤而走险,她也要想办法保住佟定钦这一回。

当然,假如失败了,那佟定钦一定会想办法自保。所有的罪证最后都会落到李艳屏身上。那她一生的命运,就此彻底改写了。

李艳屏在自己心里斗争了许久。末了,她还是决定以身犯险。她知道人生的常态,通常是从激烈的变化中突围的。不懂得冒险、不敢冒险的人,很可能一生活在平凡之中,李艳屏从来没去过澳门,但她愿意赌一把。

那天晚上,李艳屏独自一人外出。她匆匆而行,顾不得看看那乌云翻滚,星月失色的天空。她成了佟定钦的希望,佟定钦的救星。佟定钦还奔波在从澳门回来的路上,而她已经奉命敲开了谭春富办公室的门。

“老谭,这件事情很重要,你不可能置身事外。”李艳屏坚定地说服着谭春富。

凌丽惴惴不安地坐在谭春富身边:“事情竟然发展到这个地步?”

“是的,”李艳屏拉着她的手,“这一次如果不把吴兴浦搞倒,佟市很有可能就要下台了。”

谭春富想了想,说:“佟市的事也是我们的事。”

李艳屏长长地舒了口气,把她事先想好的计划告诉谭春富。

“这太冒险了吧?”凌丽听了她的“奇思妙想”,惊恐地说。

“如果省纪委真要查佟市,必然会查到过去佟市统筹下的一切政府工程。虽然佟市从来没收过你的一分钱,可是一旦上面认为他有问题,那就是一篮水果也算问题。佟市不可能一五一十地清楚交代他的收入,你们开业集团与他的交情,到头来都算是贿赂。”李艳屏向谭春富陈明利害关系。

谭春富点点头,说:“我跟佟市的交情非同寻常,佟市有事我们也免不了遭殃。事到如今,肯定是豁出去了。”

有了谭春富的帮忙,事情就好办多了。当下,根据李艳屏的主意,由谭春富找了几个喽啰,穿上制服冒充警察,到李大获的会所搜集吴兴浦的犯法证据。

她决定这么做的缘由来自一次度假,当她在前台刷卡的时候,遇到了一点麻烦。前台小姐有礼貌地请她“稍等”,并且解释说,因为系统故障,她没有办法看到李艳屏卡里的内部资料。

“你们电脑里是不是能看到我这张卡所有的消费记录?”在等待的百无聊赖中,李艳屏随口问了一句,就是这一句救了佟定钦的命。“是的,”当时,前台小姐回答道,“这是我们的内部系统,上面有每一张VIP卡的消费记录。”

按照李艳屏的想法,李大获的私人会所里也一定有吴兴浦的消费记录。“系统里储存有用户的具体资料,虽然用的可能是假名,但吴兴浦的年龄、身高、血型等肯定是对得上号的。”李艳屏继续分析道,“会所要靠这些资料确认VIP客户,如果运气好,也许还会有其他证据。”

谭春富点头称“是”。“佟市已经来过电话了,这件事就算是由我亲自指使的,其他人一概不知。你吩咐办事时也小心措辞,万一计划失败了,这几个人就算是我请的,你也一概不知。”李艳屏在那一刻突显了英雄气概。她心下盘算着,假如事情失败了,谭春富落网,这个精于算计的商人肯定会把她供出去,同样受到牵连。索性把事情一起揽下来,安抚了谭春富,让他放心办事。

“不,不,不,这么重大的事,怎么能让你一个人承担呢。”果然,谭春富一脸如释重负的表情,立刻打电话吩咐人去办了。

深夜,一切变得安静,李艳屏坐在谭春富硕大的办公室里,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这个时候,也许只有市府一反常态,还能听到电话空洞无聊地响着。一些人正为了佟定钦的变化担心不已;一些人正盼望着一觉醒来好梦成真,佟定钦倒台,随即而生的是许多变化和机遇。而更多的人,像是在等待一场大变,期待着能看到好戏上演。

凌丽借口皮肤过敏,半夜驱车看急诊去了。这个选择了明哲保身的女人,李艳屏亲眼看她偷偷摸摸地走进会议室,出来时神奇般地出现两手红肿。李艳猜想,她大概是故意将能引起过敏的芒果汁滴到手上了。在官场上出现重大变故的时候,确实是像看一场好戏,每一个人都可能有精彩的表演。

电话响了,李艳屏吓了一跳。她几乎是颤抖、小心翼翼地接了电话。这个时候,她已经是筋疲力尽的骆驼,再也经不起任何一根危险的稻草了。

这个电话是肖松晚打来的。“我刚才打佟市的电话,他没接,不会出什么事了吧?”电话里,李艳屏看不到肖松晚的表情,只听到他极度焦急的声音。李艳屏暗自感叹,肖松晚不愧是个盘算极深的人,在这紧急时刻,他凭着自己多年的政治敏感,已经迅速地决定了如何选择。

“是吗?”李艳屏故作惊讶地说。所幸电话里,肖松晚看不到她生硬的表情。“这么晚了,佟市也许睡了吧?”

“睡了?”肖松晚嘟囔着,欲言又止。他当然也是跟别人一样,隐隐约约收到了一些讯息。可是李艳屏既然如此说,他想了想,也不敢挑明。沉默了一会儿,说:“那算了,我就不打扰了,本来是想跟他汇报下周开会的事。”

挂了电话,李艳屏呆呆地,她觉得自己已经抽出了躯壳。所有的成败得失都由命运来决定。在这冷静的时刻,她似乎这才感到了后悔。假如事情失败了呢,那她将从原本风光的市长秘书,成为可怜的阶下囚。一夜之间,一无所有。她不敢想象自己身穿囚衣,坐在牢房里的样子。那是她自出生以来,从来没想过的。假如有那样的命运,那还不如当初,安安分分地当个农民吧!像姐姐、弟弟,现在在乡下不也过得很好吗?

可是连她自己也不能解释,为什么她会走上了这条路。为了佟定钦去涉险,像个赌徒一样,冒险地去赌这一回。就在佟定钦打电话回来求救的时候,她仍然是可以选择的。她可以装傻,装作紧张得毫无主意,可以不去想那样一个疯狂的计划。这样,即使佟定钦倒台了,她也仍然是市府的一个小秘书。是的,是小秘书,那也已经足够了,已经超越了许多人的命运,可为什么还不满足呢?

李艳屏窝在硕大的办公椅里,为那空寂的一切感到害怕。她不敢做梦,怕梦里见到自己身陷牢房,但她也不想清醒。清醒,就得面对自己所作出的一切决定。

凌晨,李艳屏接到谭春富的电话,数据已经取回来了。她强撑着近乎虚脱的身体,找钟少敬帮忙拿到吴兴浦的基本身体情况。钟少敬的太太在市府大院医务室工作,手头上有所有市府主要领导的健康报告。而佟定钦一直与钟少敬私交甚好,这不知算是谋略还是巧合。

而李艳屏在后勤服务中心工作过,后勤中心保留有过去三年市府里各台车的出车记录。恰好是在李艳屏在后勤中心工作期间,春姐命令她将原本的书面记录整理成电子版。在离开后勤中心时,她悄悄地将这些记录保留下来。当时她隐隐觉得可能有些用处,现在她确切地知道了。

只要将吴兴浦去会所的时间与消费记录核对,就能确定个八九不离十。李艳屏望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数据时,忽然地又恍了一下神。她没想到一切看似无关紧要的枝节,到最后都成了决定成败的关键棋子。难怪在市府,每个人都要如此小心,原来任何的小心,都有可能成为扭转局面的可能。

当佟定钦从澳门赶回来时,李艳屏已经将一张账号尾数为“9999”的刷卡记录递到他手上。记录里详细记载了吴兴浦在过去三年中共计从会所里购买了古玩、玉器、名茶等将近五百万的奢侈品。凌晨五点,佟定钦带着这份记录,敲开了省长邵庆建的门。

(六)

根据佟定钦后来的叙述,他与邵庆建的会谈像是一场秘谋,把市委书记吴兴浦拉下了马。邵庆建一见佟定钦就呵呵地笑,说:“我昨晚听我太太说,你到澳门玩去了,是吴书记亲口证实的。现在你突然来访,而且拿了老吴的受贿证据……老佟,你跟老吴之间非要拼个你死我活吗?”

佟定钦摆出一脸的沉痛,说:“邵省长,大家都在官场里沉沉浮浮几十年。凭良心说,哪个当领导的没有沾点灰色地带,哪个领导敢说他一辈子不贪腥。就我所知道的,难道省里的领导就没有去过澳门吗,难道吴书记从来没去过澳门?他怎么可以借一点小事,逼得我死无葬身之地。”

邵庆建叹着气说:“你说得太严重了,我想老吴也只是想给你一个教训。H市这几年发展得那么好,又没出过什么大案要案。凭良心说,你们两位也没犯过很严重的错误,需要搞成这样吗?”

佟定钦苦笑着说:“这个问题得问老吴才知道,我昨天上午起程去澳门,晚上就传来消息,整个市府都知道我出去了,而且据说还是由一位普通群众从信访办反映上来的。邵省长,你说这件事不是见鬼吗?”

邵庆建无话可说,再次叹了口气:“你这份消费记录,除了我,还给谁看过吗?”

佟定钦说:“还没呢。我自己多印一份,已经吩咐了人,赶在老吴去省纪委之前,把这些材料递上去。”

言下之意是,就算邵庆建不支持他,他也会争取省里其他领导的支持,甚至更上一级领导的重视。邵庆建听明白了佟定钦的意思,苦笑着点头。身为官场中人,他当然能理解,无论是佟定钦和吴兴浦,都是经历了官场上的枪林弹雨、踩着其他失败者的尸体才爬上来的,他们不会坐以待毙。

邵庆建想了想,说:“你去澳门的事,就算查出来,也只是个纪律处分,就算是党内警告,也不见得能动摇你现在的位子。吴兴浦的事可是犯了法律,不仅乌纱帽不保,还有可能坐牢的。”

佟定钦淡淡道:“邵省长,你也知道说,我去澳门是小事,可吴兴浦非要把它弄成大事,我有什么办法。”

这些谈话,后来佟定钦都一一告诉李艳屏。他向李艳屏叙述时,心情是得意的。他得意的是他成功地说服了邵庆建,放弃吴兴浦,从而赢得这场仗的绝对胜利。在说完这一切后,佟定钦疼爱地搂着李艳屏,扑扑有声地亲了两口,感慨地说:“不过最重要的,还是你拿到了吴兴浦的犯罪证据,这次真多亏了你。”

吴兴浦本来计划当晚在市府透露出消息,从舆论上造成压力,让省领导有所耳闻。而他就可以立刻找佟定钦兴师问罪,并堂而皇之地把问题反映上去。然而千算万算,计谋不当。他没想到第二天一早,还没来得及传召佟定钦,已经接到了省纪委的电话。

清早,跟情妇风流了一夜的李大获打开手机,才知道会所因“怀疑有色情经营”于深夜被公安机关清查。他立刻找到市公安局的“哥们”,想搞清楚是怎么回事。然而公安局的“哥们”却告诉他,已经接到上级指示,没有接到正式命令,谁也不许私自调查这起“清查”案件。吴兴浦不是女人,他没法像李艳屏那样,想出一条让人冒充公安,到经营场所找受贿证据的计谋。事情最后推断下来,其实也很明白:佟定钦只要大权不失,自然有办法把这件事合法化。如果佟定钦因澳门之事下台,那他也不在乎再多背一条罪名。女人的脑袋里总充满各种匪夷所思的想法,有时候不仅行得通,而且能起大作用。

佟定钦去澳门的事口说无凭,有份参与的自然都把嘴巴守得严严实实。而吴兴浦与地产公司存在的不正当交易,则由消费账单上反映得一清二楚。安振集团在替政府承建工程时,为了获取最大利润,大量材料都虚报了价钱。这些黑洞平常没有人敢过问,一旦在上级领导的指示下严查,就会发现所有的犯罪资料都像深海里的石油,一旦开采便喷涌而出。

事发之后,吴兴浦每隔一周便被省纪委传话,他不仅受到了严厉的党内警告,而且根据省纪委的说法,一切还在核实之中。假若查出有更多的犯罪事实,那他很有可能因受贿罪而锒铛入狱。吴兴浦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每天低垂着头在市府大院出入,不久就举家搬回老家去了。

佟定钦去澳门的事件,在省长邵庆建的默许下淡化处理。邵庆建心知肚明,从省到市,几乎没有哪个官员没参与过澳门赌博。假如大家都效仿吴兴浦,借此机会互整对手,那S省的政治体系岂不一团糟。

而更重要的是,与佟定钦同行的尹局是邵庆建的远房表弟。他当然不希望自己一手扶持起来的表弟就此下马。

在这一点上,佟定钦体现的不是幸运,而是永远的小心谨慎。早在计划澳门之行以前,他就预算好了其中一定要约一位省领导的皇亲国戚。这一次的侥幸过关,是天时地利人和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