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怀念

张思雅继续说,王社,其实,老师说话是算话的,几天后,他就借给我一本《红旗谱》,看完了这本他又借给我一本《红旗插上大门岛》。以后,在不到半年的时间内,他那几十本藏书就让我看完了。这时候,我跟老师成了特别要好的朋友,我感到老师比我的爹娘还要亲,无论老师让我去干什么我都不会犹豫,帮老师干活我感到格外的幸福。老师对我也很够意思,我把他的藏书看完之后,他就帮我去借,在那将近两年的时间里,文革前出版的那几十本有名的长篇小说,都让我看了。遗憾的是这位老师后来上了吊。

那天早晨,我去喂兔子,一进门,就看到老师高大的身体悬挂在教室的梁头上,吓得我屁滚尿流,咧开大嘴就哭起来。老师为什么死,不知道。他在黑板上写了三个大字:我痛苦!老师的死被大家议论了好久,最后得出一个结论,说老师是被小说害死了,一个人,不应该念那样多的书。

前几年我回去探家,碰到当年那个扇我耳刮子的漂亮女同学,谈起老师的死,她说老师与我们班的某某同学谈恋爱,女生怀了孕,把我们的老师吓死了。

在那段时间里,我读了那么多革命的书籍,当时受到的教育肯定是很大。当时读书,就像一个饿急了的人,囫囵吞枣,来不及细读。年头一多,书中的情节大都忘记了,但书中有关男女情爱的情节,却一个都没忘记。譬如《吕梁英雄传》中地主家的儿媳妇勾引那个小伙子的描写,地主和儿媳妇爬灰的情节;《林海雪原》中解放军小分队的卫生员白茹给英俊的参谋长少剑波送松子、少剑波在威虎山的雪地里说胡话的情节;《烈火金刚》中大麻子丁尚武与卫生员林丽在月下亲吻,丁尚武的“脑袋胀得如柳斗一般大”;《红旗谱》里的运涛和老驴头家的闺女春兰在看瓜棚子里掰指头儿;《三家巷》里区桃和周炳在小阁楼里画像;《青春之歌》里林道静雪夜留江华住宿;《野火春风斗古城》里杨晓冬和银环逃脱了危难、拥抱在一起亲热之后,银环摸着杨晓冬的胡碴子的感叹;《山乡巨变》里盛淑君和一个小伙子在月下做了一个“吕”字;《踏平东海万顷浪》中的雷震林和那个女扮男装的高山伤感的恋爱;《苦菜花》中杏莉和德强为了逃避鬼子假扮夫妻、王长锁和杏莉妈艰涩的**、特务宫少尼对杏莉妈的凌辱、花子和老起的“野花开放”、八路军的英雄排长王东海拒绝了卫生队长白芸的求爱而爱上了抱着一棵大白菜和一个孩子的寡妇花子……

张思雅说的这些小说,都是王社在将近二十年前读过的,之后也没有重读,但这些有关*的描写至今还记忆犹新。这除了说明爱情的力量巨大之外,还说明了在文革前的十七年里,在长篇小说取得的辉煌成就里,关于男女情爱的描写,的确是这辉煌成就的一个组成部分。

王社说,在那些长篇小说中,我认为写得最真的部分就是关于爱情的部分,因为作家在写到这些部分时,运用的是自己的思想而不是社会的思想。一般说来,作家们在描写爱情的时候,他们部分地、暂时地忘记了自己的阶级性,忘记了政治,投入了自己的美好感情,自然地描写了人类的美好感情。

小说中丁尚武与林丽的爱情,就写得爽朗潇洒,不同凡响。这是美女爱英雄的典型,丁尚武是一脸的大麻子,刺人的小眼睛,而林丽是天生丽质,多愁多病。

两家还有血海深仇,丁尚武一直不用正眼看人家林丽,还老是当着人家的面磨他那把大刀片子。当年我读这本书时,杀死也想不到林丽竟然会爱上丁尚武,但人家就是爱上了。当我看到林丽在月光下向丁尚武这个粗鲁丑陋的家伙**情怀时,我的心里真是难过极了。我替林丽遗憾,应该去爱史更新史大侠呀!但人家偏偏不爱史大侠,人家就爱丁大麻子。

现在回头想起来,这个作家真是会写爱情,如果让林丽和史大侠谈情说爱,那就没劲了。白茹对少剑波的爱情,也是女追男,那种多情少女的微妙细腻的心态,写了整整一章,标题就叫白茹的心。少剑波起初还假正经,可能是重任在肩,生怕误事,但打下威虎山之后,这老兄也顶不住了,站在雪地里,说了不少梦话。当年我读这两个章节,在我母亲做针线的油灯下。我害羞,不给她读。她生了气,说她牺牲了自己,不上学,出大力挣工分,养活我们,让我们读书识字,可让我给她读小说我都不愿意,实在是忘恩负义。我母亲也帮着我姐姐批评我。我就说,娘啊,您不知道她让我读的是什么东西!母亲说,什么东西?连你都读得,你姐姐比你大许多,反倒听不得了?读!于是我就说,读就读,但是中了流毒别怨我。

我就给我姐姐读“白茹的心”,听得我姐姐眼泪汪汪,听得我母亲忘了手中的针线活儿。我母亲就说起了当年在我家驻扎过的游击队里那些军官和那些女兵的故事。说男的如何地有才,吹拉弹唱样样行,写就写画就画,那些女的个个好看,留着二刀毛,腰里扎着牛皮带,挂着小手枪,走起来像小鹿似的。

我以为母亲说的是八路军,但长大后一查文史资料,才知道当年驻扎在我们村子里的那支队伍是国民党领导的队伍。--后来的事实证明,我姐姐还是中了流毒,她听了“白茹的心”之后就跟村子里的一个小伙子谈起了恋爱,打破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模式,招来了村子里的纷纷议论,把我父亲气得半死。我躺在被窝里蒙着头装睡,听到父亲和母亲在训斥我的姐姐。我知道姐姐是让“白茹的心”给害了。三家巷里周炳和区桃的爱情也写得动人心魄,把我迷得几乎死去。

我躲在我家磨房里读到区桃姑娘死去时,眼泪夺眶而出。现在回头想起来,周炳这个人物贾宝玉的影子重了一点,但就像与初恋的情人相逢一样,固然有许多的失望,但那份感情还是难忘。我觉得,在文革前十七年的长篇小说中,对爱情的描写最为成功、最少迂腐气的还是《苦菜花》。杏莉和德强端的是天生一对地设一双,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可作家把他们的爱情写足、让读者在心理上享够了艳福之后,突然笔锋一转,就把杏莉给写死了。杏莉这一死可是惊心动魄,这一死对残酷的战争,对残酷的阶级争斗都是有力的控诉,让人充分地体验了悲剧的快感,体验了美好事物被毁坏之后那种悲剧的美。

中国是一个封建历史漫长得要命的国度,几千年来积淀下来的封建毒素在每个人的血管里流淌着。每个人的屁股上都打着封建的纹章。在作家的爱情描写中,一般来说不愿歌颂甚至不愿以同情的态度来描写男女之间的**。《苦菜花》在这方面却有重大的突破。作家用绝对同情的态度描写了长工王长锁和杏莉妈妈的爱情。这种爱情带着一种强烈的、震撼人心的病态美,具有很大的征服力。

我认为,冯德英这一招远远地超过了他同时代的作家,他通过这一对苦命鸳鸯的故事,告诉了我们许多深邃的、被社会视为禁忌的道理。冯德英还写了花子和老起的爱情,如果说他对王长锁和杏莉妈妈的爱情更多地是持一种同情的态度,那么,他对花子和老起这种充满野性力量的爱情,就完全持一种赞美的态度了。

我非常敬佩作家的这种直面人生的勇气。即便是爱情小插曲,作家描写得也不同凡响。如绢子和姜永泉的爱情,我读书时就感到,姜永泉与绢子的年龄差距是不是太大了一点?还有美丽多情、才貌双全的卫生队长白芸主动向战斗英雄王东海求爱,这是多么好的一对啊,但是作家竟然让王东海拒绝了白芸的求爱,竟然让战斗英雄选择了寡妇花子。她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抱着大白菜,乳、房、肥大,动作粗俗,怎么能与白芸相比呢?当年看小说看到此处,我感到真是遗憾极了。

这种遗憾说明了我根本就不懂爱情,而冯德英是真懂爱情的。这种遗憾还说明即使在我一个小孩子的心中也有着浓厚的封建意识。在我的心中,花子是一个拖着油瓶的寡妇,用农村的话说就是一个半货子,而白芸却是一个黄花大闺女,两个人简直不能比较。冯德英却让身穿军装、腰扎皮带、身腰窈窕、亭亭玉立的白芸把花子抱起来,连叫了几声好姐姐,让王东海抱着花子和老起生的孩子站在一边观看。

这个场面简直力量无边,不但在文革前十七年的长篇小说中没有,在文革后截止到目前为止的小说中也还没有。另外绢子和姜永泉的爱情、七子和病媳妇的爱情,也都写得很有感觉。《苦菜花》在对残酷战争环境下的两性的描写卓有建树,其成就远远超过了同时代的作家。他确实把装模做样的纱幕戳出了一个窟窿。

由于有了这些不同凡响的爱情描写,《苦菜花》才成为了反映抗日战争的最优秀的长篇小说。政治风雨把作家们抽打得缩头缩肩,他们在动笔前,钢笔里就灌满了“阶级斗争”牌墨水,无论他们主观上采取什么样子的态度,这种墨水留下的痕迹里,无法不散发出那种可恶的阶级斗争气味。因此,十七年中的大多数长篇小说中的爱情描写,很少有人去描写除了无产阶级之外的别的阶级的爱情,即使有,也是写他们的*、**和色情。

好象只有无产阶级才懂得爱,而别的阶级都是一些畜生。仿佛只有无产阶级的爱才是爱的最完美的形态。所谓阶级的爱情,其实是个很荒唐的说法,我觉得,爱情里反映出的阶级斗争是很少的,尤其是在爱之初。

落后的道德观念也粘滞了作家的笔,使作家只有在那种符合道德的轨道上迅跑,而不愿意下到生活的蛮荒里,去搜寻一下桑间濮上的爱情。作家只能吟唱既符合现时道德又符合传统道德的小夜曲,而不敢描写掩藏在道德唾骂中的恶之花。这样就画出了一幅幅经过了高温灭菌的爱情图画,图画中的人不食人间烟火,男的如天父,女的似圣母,他们怀抱中的婴儿,不但体无血污,而且没有肚脐眼。在这样的图画中,我们看到的只是一种道德化了的爱情,爱情本身所具有的那种蓬勃的生命力被彻底地阉割了。

这样的爱情是虚假的,与生活中的爱情大相径庭。当代文学正如江水向前流淌,性、爱描写所达到的艺术高度,会成为衡量某一时期文学所达到的艺术水平的一个衡量标准。

王社静静地回味。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他自嘲地笑了笑,觉得该怀念的怀念,该遗忘的还是遗忘了吧。